高明之前給朱允熥講元朝歷史的時候,重點提過這個包稅制,朱允熥這才知道這東西。
他本以為大明的稅制就很亂了,沒想到元朝竟然比明朝還亂。
“高師傅,你知道這些事嗎?”
高明早就豎著耳朵聽這邊的談話了,見到皇太孫發問,趕忙站起來說道。
“皇太孫,微臣家雖然不從事海貿,但對此也有所耳聞。”
“因此,微臣之前給您講解元朝稅制之時,才會格外介紹這個包稅制。”
“包稅制對于朝廷來說,節省了人力開支,又增加了朝廷稅收,算是一項簡單有效之法。但對于地方來說,就等于徹底放權,埋下了動亂的根由。”
“元朝之所以滅亡,跟這點也有一定關系。”
“因為元朝末年,江南沿海一帶,已經是一定程度上的各自為政了。”
“在這等寬松條件下,海商們大肆走私,并扶植反元勢力……”
“陳友諒、張士誠等人,背后幾乎都有海商的影子。哪怕是咱們大明,前期也借助了海商之力……”
朱允熥聽到這兒,腦子里頓時想起一個傳奇人物。
“您是說沉萬三?”
高明斬釘截鐵的道。
“對!”
“陛下對待沉萬三過于不公,這才導致天下豪商巨賈跟大明離心離德。”
“否則,他們就是做做樣子,也不會讓大明每年只收三十幾萬兩的海貿商稅。”
朱允熥聞言心里又產生一個疑惑。
“這么大的事,難道就沒人跟皇爺爺說嗎?”
高明聞言無奈的翻了翻白眼,楊新爐和尷尬的咳了咳,只有秦亨伯頗為厚道,手里捧著個紫砂壺走了過來說道。
“皇太孫,陛下乾坤獨斷慣了,就算有人說了他也不會信。”
“再加上,滿朝文武對陛下多多少少都有點怨念,誰吃飽了撐得給自己找不痛快?”
高明聽到這話,趕忙補充道。
“還有一點,陛下誅殺吳中四杰,引得天下震動。役使官員如牛馬,又惹得朝中有識之士怨聲載道。對御史言官施加廷杖,還曾經命人摔死過御史……”
高明說完這番話就是長長一嘆,一副心如死灰,萬念俱灰的樣子。
朱允熥聽了之后臉上寫滿了尷尬,敢情對自己和藹可親的皇爺爺,竟然是這樣的壞老頭!
難怪大明收不上來稅,年年缺錢,年年沒錢。
原來是大明上下官員集體湖弄他,欺負皇爺爺不通財政啊!
“孤……”
“孤在這里替皇爺爺?”
朱允熥本想說自己替皇爺爺賠不是,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個皇太孫,好像還不夠資格。
高明見皇太孫這態度,就知道皇太孫想說啥,朝著其搖了搖頭道。
“皇太孫不用自責!”
“誰的錯誰負責,不需要您為前人的事賠罪。”
“事實上,如果不是您在陛下的廷杖底下救了百十個官員,我們今天是絕不會說這番話,更不會提醒你海貿的真正原因的。”
“因為在你身上,我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大明可以興盛的可能!”
朱允熥聞言扭捏地說道。
“孤……孤沒你們想的那么好,孤當時救他們,只是覺得該給人說話的機會,不能因為別人說了自己不喜歡的話,就……”
楊新爐等人聽到這話,臉上的表情頓時一整,隨后齊刷刷地朝著朱允熥躬身一禮。
“殿下英明!”
“您能做到廣開言路這一點,就已經強出歷代皇帝無數了!”
朱允熥聞言心里那個汗啊,原來皇帝的道德水平這么低的嗎?
三人拍了朱允熥一番馬屁后,又給他講解了一番大明海貿的現狀。
“皇太孫,您有沒有想過,為何江南會如此富裕?”
“江南一地的賦稅,抵得上大明一半,這又是何道理?”
朱允熥下意識的道。
“因為海貿嗎?”
“對!”
高明本想給朱允熥講解一下江南的局勢,可看到一旁的楊新爐閉目養神,高老頭心里頓時有點不痛快,將其給推了出來。
“讓他說!”
“他家是松江府大戶,家里產的蠶絲都被織成絲綢賣到海外了!”
楊新爐尷尬地紅了臉,不悅地瞪了高明一眼。
“皇太孫殿下別聽他胡說,微臣家里不過是薄有資產,聊以湖口罷了。”
“不過江南之所以富裕,確實跟海貿有關。”
“可以說江南家家戶戶都跟海貿有關,即使無關的也有間接關系。”
“大明禁止商賈和百姓穿絲綢,可光靠官員穿能穿多少?”
“然而,大明世面上的絲綢價格依然不便宜,究其根本就是絕大部分都被賣給海外番商了。”
“老夫家中雖沒有直接參與海貿,但卻也是沾了海貿的便利,這才有了這點田產。”
在楊新爐和高明等人的講解下,朱允熥總算對江南的情況有了一定了解,知曉了市舶司冷澹的根本原因。
走私成風,屢禁不止。干系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
一旦朝廷大規模查禁走私,就會引起江南百姓動蕩,甚至影響朝廷現有的稅收。
搞不好還會激起民變,有亡國之憂。
再加上上下一心,集體捍衛海上走私業務,就算皇帝想整治都難以下手。
總之一句話,江南九大海商,早就用海貿這根繩,將所有江南百姓和官員捆綁在一起!
朱允熥聽了他們的分析,也是感到一陣頭大。
哪怕他自詡智計百出,面對如此復雜的局面也有點束手無策。
“敢問三位師傅,孤該如何破局?”
楊新爐說了個“難”,就躲到一邊看風景去了。秦亨伯跟楊新爐一樣,也是既得利益者,不方便在這個問題上多說話。
他們倆能告知朱允熥實情,已經是看在師徒一場的份上,這才破例告訴他九大海商家族之事。
否則,就是老皇帝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當然,他們倆之所以這樣說,也是怕皇太孫一時沖動,干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如果皇太孫急于在松江府開埠,逼迫商人在市舶司貿易,極有可能引起江南地區的動蕩,就是激起民變也不是不可能。
一旦皇太孫把事情鬧大,不僅于事無補,搞不好還得把自己搭進去。
因此,兩人用這種方式委婉地勸諫,讓皇太孫謹慎對待海貿之事。
朱允熥見楊新爐和秦亨伯不愿意說,只能求救似的看向高明。
高明其實也不想說,在他看來皇太孫就不該管這事。就算是要管,也得等他當了皇帝,有了朝廷大義的名分再說。
“皇太孫,微臣也不建議您現在開市舶司。”
“您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讀書學習,盡量不要參與朝政之事。”
高明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
因為一旦朱允熥想要干成此事,必定要更改老皇帝立下的規矩。
比如說,取消對商人不能科舉的禁令。允許商人穿絲綢,提高商人地位等等。
這些都是跟老皇帝的政策對著干之事,一旦引起老皇帝的不滿,極有可能波及他的皇儲之位。
朱允熥越聽越煩躁,他想做很多事,因此需要很多很多錢。
如果不能搞海貿,那他去哪兒搞錢?
“高師傅,如果孤非做不可呢?”
高明也毫不客氣,冷冷一笑道。
“那您就得冒著被廢的風險,勸諫皇帝陛下,讓皇帝陛下更改大明的戶籍制度,廢除對商人的打壓政策,提高商人的社會地位,并且準許商人子弟參與科舉。”
“只要您能拿出科舉這個誘餌,微臣保準天下商人趨之若鶩,甘心為朝廷效力!”
“孤明白了!”
朱允熥問到自己想要的答桉就轉身離去了,在其離開文華殿后,楊新爐和秦亨伯對高明展開了激烈地批判。
“高明,你跟皇太孫說這個干嗎?”
“皇太孫還是孩子,他還年輕,未來有的是機會,不急于這一時!”
“只要皇太孫當了皇帝,咱們有的是時間匡正他的得失,輔左他成為遠邁漢武唐宗的圣君!”
高明心里也有點后悔,后悔自己剛剛太急躁了,竟然那樣跟皇太孫說話。
“皇太孫聰明睿智,應該分得清輕重緩急吧?”
“再者說,皇帝陛下寵愛皇太孫,就算皇太孫做錯了什么,皇帝陛下也能原諒皇太孫……”
秦亨伯聞言冷哼一聲道。
“但愿吧!”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很多事情很難說啊……”
朱允熥離開文華殿,下意識地來到乾清宮門口。他站在門外,看著乾清宮里的燈火,一時間猶豫起來。
要不要跟皇爺爺諫言呢?
皇爺爺的脾氣可是很不好,一旦讓他知道自己要推翻他制定的國策,少不得要把自己吊起來打吧?
可若不這樣做,自己又要等上幾年時間。
時間不等人啊!
乾清宮門口的太監看到皇太孫駕到,趕忙顛顛地過來請安見禮。
“皇太孫可是要給皇爺請安?”
“奴婢這就去替您通傳!”
朱允熥還沒想好見不見皇爺爺呢,小太監就熱情地替他做了決定,并顛顛地跑進去替他通傳了。
不多時,小太監興高采烈地跑出來告訴朱允熥,說皇爺讓他進去。
朱允熥聞言只好硬著頭皮走進乾清宮,朝著老朱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禮。
“孫兒拜見皇爺爺!”
老朱頭都沒抬地“哼”了一聲,眼睛一直盯著奏折,仿佛在看一份非常重要的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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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見皇爺爺沒搭理自己,就自己找了個小板凳坐下,靠在柱子上思考著剛剛幾位師傅的話。
他第一次感到遇到了難題,也第一次感到想做點事好難。
老朱接連批了三份奏折,遲遲沒聽到大孫的聲音,還以為這逆孫走了呢。
然而,當他抬頭看向下方之時,看到靠在柱子上的大孫,心里沒來由地一緊。
這孫子遇到難事了!
正所謂知孫莫若爺,別看老朱平日里對朱允熥非常嚴厲,動輒鞭子、板子地責罰,但最了解大孫的也是他。
因為他太知道這孫子的秉性了,眼珠子一轉就是一萬個心眼,還膽大包天,做事沒有顧忌。
要是他管得松點,這孫子敢把乾清宮給拆了!
現在看到大孫緊鎖眉頭,滿臉愁容地呆坐在一旁,老朱在心疼之余,心中更是有點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難住這孫子?
老朱從龍椅上起身,輕輕走到大孫身旁,拍了拍大孫的肩膀問道。
“咋了?”
“可是遇到危難之事了?”
“啊?”
朱允熥被老朱“拍”得渾身一激靈,隨即搖了搖頭道。
“沒事!”
“孫兒就是有點累了,想靠在柱子上歇會。”
“皇爺爺您忙,孫兒坐一會兒就走。”
老朱見大孫這樣說,心里更加心疼了。
他今天對大孫確實有點冷澹,先是在朝堂上無視了他的請求,后來又不由分說地責罰了大本堂所有皇子、伴讀一通。
但這都是為大孫好,希望他能夠養成一個獨立的性格。
然而,現在看到大孫這般狀態,老朱心里滿滿的都是自責。
“大孫,咱并未生你的氣,只是想讓你試著獨立解決問題。”
“御史言官彈劾你手下和幾位師傅之事都是小事,你只需要將奏折帶回去,他們看到彈劾的奏疏就知道如何應付了。”
“有時候駕馭臣子,就是要讓他們自己斗來斗去,這樣你這個皇帝才能坐穩龍椅……”
朱允熥聽著皇爺爺這時候還不忘給自己傳授治國小妙招,心里是既感到感動,又隱隱有點慚愧。
“多謝皇爺爺,孫兒明白了……”
老朱慈愛地看著大孫笑了笑道。
“回去好好睡一覺,你還沒親政呢,就把你愁成這樣。等你以后當了皇帝,還不得把你累趴下?”
“那孫兒回去歇息了,皇爺爺也早點歇息……”
“去吧!”
朱允熥起身離開乾清宮,老朱看著大孫的背影,眼底卻出現一絲懷疑之色。
“把今天的記錄給咱拿過來!”
“諾!”
老朱早就在朱允熥身邊安插了大量的眼線,盯著大孫的一舉一動。
不為了監視大孫,只是怕大孫身邊出現小人,把他大孫給教壞了。
“皇爺,這是文華殿那邊的,這是大本堂那邊的……”
“文華殿內閣沒有咱們的人,就連王德都不讓進去,所以不知道幾位師傅都說了什么,但據守在門口的太監說,皇太孫下午還好好的,晚上跟幾個師傅聊過之后,臉上就再也沒露過笑模樣。”
老朱一邊翻看各種言行記錄,一邊暗暗嘆息道。
“那估計就出在那三個師傅身上了!”
“楊新爐和秦亨伯還好,這兩人都是人情練達之人,就算有滿腹的治國之策,都不會現在表現出來。”
“他們倆只是盼著咱早點死,好讓他們的好徒弟當皇帝。”
“只要咱大孫當了皇帝,楊新爐和秦亨伯就能大展拳腳了!”
老朱這話說得雖然非常貼切,但卻太刻薄,刻薄得秦德順都不好意思接茬了。
“皇爺多心了,楊師傅和秦師傅都是厚道人,萬萬不會有此念的。”
老朱冷哼一聲,滿不在乎的道。
“你就別替那倆人遮掩了,咱也只是說說,沒想收拾那倆人!”
“相對來說,高明那家伙就差了幾分。這家伙一直在心里憋著勁兒,想在咱活著的時候給他兄長平反,平時教導咱大孫之時,也時有大逆不道之言。”
“搞不好,今天惹得咱大孫不高興之人就是他!”
“派人查查高明,以后格外用心盯著點,要是他敢離間咱和大孫的祖孫情,那就怪不得咱心狠手辣了!”
秦德順聞言趕忙低眉順目地應一聲。
“那明天就往內閣派駐服侍太監?”
老朱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打著,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
“太監不行!”
“還是從國子監調幾個生員,或者從大本堂里找幾個穩重之人。”
“一來是他們年歲小,跟咱大孫能更親近。二來是他們不起眼,不容易讓人起疑心。”
秦德順聽到這話,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
“皇爺,您這樣一說,奴婢還真想起一個人來。”
“先前過年之時,皇爺曾經說過,讓奴婢記得提醒您,將來給衍圣公之孫謀個差事。”
“今天大本堂里所有人都挨了板子,唯有衍圣公之孫站出來為皇爺說話,說皇爺責罰得對,表示自己甘愿領罰。”
秦德順一邊說,一邊翻到大本堂那邊的記錄,指著一段文字道。
“就是這兒!”
“皇爺能看看,這孩子說的話怎么樣!”
老朱低頭看過去,見到孔彥縉竟能體會自己的一片苦心,心里也是非常欣慰。
“不錯!”
“想不到大本堂里幾十個人,唯有此子看破了咱的心思,知道咱是為了凝聚他們,這才將所有人一齊責罰!”
“明天傳咱的旨意,命孔彥縉、常繼祖擔任東宮伴讀。”
老朱說完這話,又往前翻了幾頁,看到藍玉家的逆子竟然敢抱怨,老朱的小心眼頓時犯了。
“這混球好生不曉事!”
“一看他就不是讀書的料,讓他去給咱大孫當個護衛吧!”
秦德順聞言趕忙奉承道。
“皇爺還真是知人善任,奴婢可是聽說,這藍春膂力驚人,弓馬嫻熟,唯獨不喜歡讀書。”
“您這番處置,可謂是正中藍春之愿了,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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