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從鄉紳們決定聯合起來,抵制青苗法,蘇轍就已經預料到這一日。
正如蔡京所言的那般,如果沒有公檢法,那些鄉紳是決計不敢這么莽撞的,因為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仁義無雙,但人人也都清楚,你們這么干,就是針對要青苗法。
而青苗法就是要斂財,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啊!
關鍵,青苗法能夠頒布,就是因為革新派得勢啊!
王安石就不要面子嗎?
趙頊就不要面子嗎?
要是以往,這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是如今有公檢法在,如果從司法來看此事,對于鄉紳而言,就是非常有利的。
畢竟他們還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
此外,之前保守派總是吹噓,司法改革能夠限制新政。
這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溜溜吧。
看看這是不是真的。
無論如何,只要告上皇庭,保守派必然是全力支持他們的。
然而,蘇轍可是堅決反對青苗法的,當初就是因為此法,他跟呂惠卿徹底鬧掰了,被迫申請調去檢察院,那可想而知,他來找張斐為得是什么。
就要對官府的這條禁令提起訴訟。
故此見到張斐,蘇轍就立刻詢問其可知禁令一事。
“前不久聽說了。”
張斐點點頭。
蘇轍一邊打量著張斐的神情變化,一邊問道:“那不知張庭長怎么看?”
張斐搖搖頭道:“沒有太多看法,這是他們行政方面的事務,咱只能看看熱鬧。”
看熱鬧?蘇轍不可思議地問道:“張庭長認為官府有這權力?”
張斐沉吟少許,“不滿蘇小先生,對此我是真不太了解,但是從司法的角度來看,宗法只是一種民間契約,朝廷并沒有明文給予宗法太多權力,那么官府當然有權力去約束這種民間契約的。”
蘇轍似乎并不認同,“宗法涉及到禮法制度,這就好比政令不能擅自剝奪任何的父子關系,這是有法可循的。”
張斐聳聳肩,很隨意道:“也許吧。”
“也許吧?”
蘇轍詫異道:“難道張庭長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張斐見蘇轍這般糾纏,不禁苦笑道:“雖然蘇小先生言之有理,但這并不是一種明顯違法,只能說是存有爭議的,故此不在我們皇庭的直接管轄范圍內,皇庭直接下令說官府違法。”
蘇轍道:“但是我們檢察院可以提起訴訟,我認為官府這么做是絕對不合理的。”
張斐遲疑少許,“根據制度而言,如果你們檢察院有充分的證據,我們皇庭必然是會受理的,無論你們要起訴什么。但就個人關系而言,我其實并不建議蘇小先生這么做。”
蘇轍狐疑道:“為何?”
他可是知道張斐與王安石的關系,他也想試探一下,張斐對于此事的看法,是不是偏向新政的。
皇庭對此事的看法,是至關重要啊!
張斐輕咳一聲,道:“這么說吧,如果官府雇傭我來爭訟,遇到任何人,我可能只有五成勝算,但是如果遇到蘇小先生,我基本上能有九成勝算。”
蘇轍聽得都傻了,你這也太侮辱人了,“張庭長就如此看不起蘇某嗎?”
“蘇小先生誤會了。”張斐搖搖頭,然后道:“我聽聞蘇小先生就是因為青苗法,而被調去檢察院的,并且在很多場合,發表了反對青苗法的言論,甚至發表了文章。”
蘇轍點點頭道:“是有這么回事,但這與此案有何關系?”
張斐不答反問道:“我個人私以為鄉紳們此舉就是在針對青苗法,蘇小先生是否認同?”
蘇轍點點頭。
“這就是了。”
張斐笑道:“如果檢察院單方面發起訴訟的話,蘇小先生之前所作所為,肯定是我進攻的一個點,我會將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控訴蘇小先生假公濟私,利用檢察院的權力,去針對自己的政敵。”
蘇轍激動道:“我可沒有這么想。”
張斐道:“可誰知道呢?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蘇轍一時錯愕不語。
“所以我一定這么控訴的。”
張斐笑道:“此外,官府到底有沒有權力這么做,或許是具有爭議,但也是各種理論上爭議,只能到時就事論事。只要我能夠找到爭議點,在場面上不被你壓制,那我就可以將鄉紳們的動機和蘇小先生之前對青苗法的態度聯系在一起,以此來打動主審官,使得主審官認定你們檢察院是有以公謀私嫌疑,而檢察院又是官署,代表的是朝廷,而不是珥筆,必須公正地對待雙方,這就足以使得主審官駁回檢察院的訴訟。”
蘇轍皺眉沉吟半響,“也許在青苗法之上,我的主張會令人懷疑我是否公正,但是如果我無所作為,豈不是失職,官府絕對無權這么做。”
張斐道:“我并不能阻止蘇小先生起訴,但是我建議檢察院在此事上面,最好是處于中立,因為此事并無明顯違法行為。
那些鄉紳作為當事人,當然可以進行訴訟,他們要捍衛自己的權益,這無可厚非,但是檢察院還是得遵循制度,而不是受到自己的主觀干擾。
如果蘇小先生一定要起訴,那也至少去調查一番,當初你兄長可就是因為缺乏取證、調查,而被調離京城。因為檢察院的主要職責是檢察,而不是爭訟。”
提到蘇軾,蘇轍神情微微一變,心想,是呀!當初兄長就是麻痹大意,而沒有履行職責,便提起訴訟,以至于功敗垂成,我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念及至此,他知道張斐不是在嚇唬他的,如果就此事跟張斐爭訟,他真的可能會一敗涂地,因為他完全沒有想到張斐會拿自己以前的主張去攻擊他。
思索一會兒,他心悅誠服地拱手道:“多謝張庭長告知,蘇某感激不盡。”
張斐笑道:“我知道蘇小先生心里肯定也在揣摩,我對于青苗法的態度,無論我是什么態度,但這與我跟蘇小先生說這一番話,是毫無關系的,因為我知道,鄉紳們也一定會提起訴訟的,我只是不想檢察院因此受到打擊。”
蘇轍問道:“那張庭長對于青苗法究竟是什么態度?”
張斐呵呵道:“我已經強迫自己忘記自己的主張,因為我現在是大庭長,我的職權讓我必須處于中立的位子上。”
蘇轍一怔,思忖一會兒,突然拱手道:“蘇某汗顏。”
張斐笑道:“蘇小先生只是不熟練罷了。”
蘇轍訕訕一笑。
蘇轍到底還是采納了張斐的建議,并沒有貿然提起訴訟,而是親自前往官府調查此事。
然而,元絳所為,也徹底激怒了那些鄉紳、地主。
他們開始發動輿論攻勢。
目前來說,輿論是完全掌控在士大夫手中的,他們可以通過文章、爭論,然后利用那些年輕的書生、學生,為他們宣傳。
一時間,針對青苗法的不利言亂,是鋪天蓋地。
這些士大夫中,多半都是一些保守派,他們本就認為新政目的是為國斂財,而并非是為民著想,他們便以此事為由,大肆抨擊青苗法,以此來證明保守派的觀點。
很快,百姓便站在了鄉紳這邊。
百姓可不懂什么宗法、律法、行政法,他們只知道一點,就是官府不準民間低息放貸。
解釋再多,也就是這么回事。
再加上宋朝廷的官榷制度,百姓很自然得就想到,官府又要壟斷利息。
好家伙!
你們官府斂財都不要臉了嗎?
民間輿論機會是一邊倒,尤其是鄉民,對此十分震怒,原本宗法這么規定,他們認為好日子來了,結果官府來這么一出。
美夢要破碎嗎?
官府也在拼命的解釋,官府沒有禁止低息放貸,只是禁止宗法規定利息,這可是兩回事。
但官府才幾張嘴。
根據舊制度,官府還得依靠鄉紳去宣傳政策,結果現在鄉紳倒戈相向,輿論方面,官府完全被碾壓。
府衙!
“元學士,這下如何是好,現在百姓紛紛都是質疑青苗法?”
韋應方假裝惶恐道。
心里是樂開花了,斗吧!斗吧!最好你們都死。
元絳冷笑一聲:“這都在我的預計之中,我也有法子能夠惡心他們。”
“什么法子?”
何春林好奇地問道。
正當這時,卓群入得屋內,“啟稟知府,曹警司和符主簿求見。”
“他們來此作甚?”韋應方詫異道。
元絳道:“是我請他們來的。”
過得片刻,曹棟棟和符世春便入得堂內。
“這么多人?”
曹棟棟見蔡延慶、韋應方、曹奕何春林、劉大興等人都在,不禁嚇了一跳。
符世春拱手行得一禮。
曹棟棟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抱拳一禮。
元絳先是請他們坐下,然后問道:“曹警司、符主簿可知道關于官府下令禁止宗法規定利息一事?”
曹棟棟和符世春同時點點頭。
元絳道:“我希望警署能夠協助官府,執行這一命令。”
曹棟棟錯愕道:“咋執行?”
元絳道:“在各鄉村附近的分署增派人手,并且告訴他們,任何人即便是在自己鄉里,只要以低于五分的利息放貸,任何宗法都不得處置他們,否則的話,就以濫用私刑的罪名,逮捕他們。”
韋應方等人面色一驚。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元絳會跟警署聯手。
曹棟棟訕訕道:“我們警署當然有義務協助轉運司,但是增派人手的話,唉那木棚子也容不下幾個人,如今這天氣怪冷的。”
元絳道:“我們會撥款給你們的。”
“遵命。”
曹棟棟立刻抱拳道。
蔡延慶瞧了眼元絳又瞧了眼曹棟棟,心道,還是你們會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