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竟然要在亡人谷中迎戰天上西樓?”
季淵之極為不解。
原本正在與李慎下棋的他,看了手中的書信,都不由挺起脊背,驚呼出聲。
李慎從季淵之手里拿過書信,也仔細讀了一遍,也無了下棋的興致。
鐘于柏也坐在這小亭中,歲寒、松柏兩顆劍丸在他手中旋轉,他憂心忡忡看著小亭一側的流水。
禹玄樓今日心情極好。
這位原本每日苦讀各家典籍的當朝七皇子,難得在院里散步。
李霧凰落后他半步,陪著自家的夫君。
她也得了那消息,精致、白皙的臉上還透露出幾分譏嘲。
“便是陸景這般名滿天下的善人,為了活命,也干的出這般事。”
李霧凰微微咬著牙,她盡力保持儀態,不愿意讓七皇子看輕了她。
可就算她極力克制,眼中的不屑仍然清晰明了。
“世人皆說當朝景國公知行合一,如今有了大難,卻只想著如何保命,全然不顧及此事后果如何。”
原本似乎已經死心的李霧凰,見了陸景之狼狽,心中反而燃起了幾份希望。
禹玄樓眼里重瞳閃爍,他不與李霧凰一同譏嘲陸景。
反而停下腳步來,遠遠看向養鹿街方向。
“陸景在這場大劫中不死,景國公府便也要興建出來了。
那時,陸景才算是一位真正的國公。
他沒有身死之厄,以國公身份,不消二三年,便會在這太玄京中積累出一番大勢力。”
禹玄樓似乎是在喃喃自語。
李霧凰卻聽懂了。
陸景與七皇子乃是死敵,昔日被屢次追殺的庶子成位國公在太玄京中崛起。
那他崛起之后,也就成了七皇子前行道路上的高山。
這等高山絕無法輕易搬走,時不時從山上落下山石泥土,也是一件極難纏的事。
更可怕的是這座高山還在不斷變得廣大,不斷變得高不可攀。
李霧凰有心想要問七皇子是否有何打算,但她終究是一介婦人,也不曾修行,許多事不可置喙。
二人走在見素府中,來到梨苑,卻見到申不疑正敞開門庭,專心畫符。
那符文上,朵朵黑色的蓮花綻放開來,美不勝收。
禹玄樓長袖落下,眼神看似毫無變化,在內里卻隱藏著些許……興奮。
“前來太玄京的修士中,要相助陸景迎戰天上西樓的自有很多。
可是想要讓陸景死的,卻也不在少數。”
禹玄樓這般想著,他忽然間想起什么,側頭對李霧凰道:“徐白甲也已經入了泰安道,再過幾日就要回朝。
少柱國閉關已久,卻不知修為是否有著進境。”
“殿下。”李霧凰低下頭,自有許多風情:“我已許久不曾回舞龍街……也有三月時間未見兄長。”
禹玄樓回過神來,他知道李霧凰不愿回李府是因為每次回府,李霧凰都會想起李雨師,也會想起總是殺不死的陸景,索性也就不再回去了。
“九言。”
禹玄樓聽話一聲,他身后虛空中一陣模糊的波紋閃爍。
“陸景竟然選擇了亡人谷,你就將這消息散播出去,看一看太玄京這些人的反應。“
消息流傳的極快。
不過第二日清早開早市時,整座太玄京中的達官貴人,便俱都知曉了這件事情。
尤其是今日的朝會,朝堂上數十位大人遞上奏折,言語中直刺景國公不為大伏著想,亦不為那些無辜百姓著想。
尤其是出生自河東世家的兩位青衣大夫,甚至是直言陸景:“年少負善名,卻名不副實,竊居德行,枉為國公。”
令這些大人失望的是,崇天帝聽了一陣,便只是擺了擺手。
蒼龍貂寺立刻上前一步,命朝中眾臣再舉他議。
于是朝堂中這件事情似乎暫且平息了。
可在民間士子之中,太玄京大府中卻又引起了一片浪潮。
百鬼地山之百鬼,自有其怖惡。
亡人谷那場血腥之事不過只過了十二年,很多人都記得亡人谷中的慘狀。
陸景選亡人谷,卻全然不在乎亡人谷下那恐怖的百鬼地山通道,難免令很多尊崇陸景的士子們失望。
有數百位士子甚至前去了養鹿街前等待陸景,想要問出一個原因來。
今日的青玥早起打扮了一番。
她穿上了身在陸府時就極為喜歡的紗衣。
只是那時候,她與少爺清貧并無一件像樣的衣服。
“這件銀紋繡百蝶度花裙倒是不錯。”
陸景張開雙臂,看著執意要為她更衣的青玥,由衷贊嘆。
青玥臉上盡力帶笑,她彎彎的眉眼中卻滿是離愁。
“這廣大人間無奈頗多,離人頗多,這都無礙的。”
青玥一邊在心中勸慰自己,一邊溫柔的撫平陸景衣領上的褶皺。
這才退后幾步,極為認真的看向陸景。
卻見此時的陸景,又穿上一身白衣。
可這件白衣并非是大伏圣君賜下的白玉螭虎朝服,也并非他奪下三試魁首所獲的青花瓊衣,更不是那一身執律白衣。
這件衣服一塵不染,袖口收緊,衣擺微微飄動,卻是一件儒生行服。
而那把殺西樓就配在陸景的腰間,仔細看去,青玥不知該如何形容這時的公子。
只覺得那名滿天下的蠶美公,大約也不過如此。
“你覺得八月十五如何?”
這時的陸景一邊收起桌案上的持心筆,一邊隨意詢問青玥。
青玥心中越發不舍了,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
她徐徐點頭:“每年中秋,公子總要與我飲酒,總要吃我的清湯面。
我還記得那一場陸府的中秋會,我與公子就坐在西院的石桌上,看著天上明月,也團圓了一遭。”
“今年的八月十五……應當也是極好的日子。”
陸景上前摸了摸青玥的長發,坦然說道:“我請了觀棋先生為你我做媒。
既然要成家,我們雖然并無長輩,可三書六禮總是少不了的。”
青玥拍了拍手:“觀棋先生是公子的師長,主持婚事自然極好。”
二人說完這番話。
這屋里陡然安靜了下來。
青玥低下頭,不住的打理著桌上的草紙。
陸景站在原處,看著屋里那朵盛開的海棠。
今夜海棠開了花,美不勝收。
青玥心中卻有諸多不舍,她有心讓陸景遲些再去。
可卻又怕自己的女兒姿態耽誤了公子的要事。
想到這些,青玥便也就盡力朝著陸景微笑。
“我會去善堂中坐診,為公子積攢功德。”
她這般說著,又極為神秘的從自家的屋中取來一枚小盒子。
“公子,等到此事事了,伱再打開這一枚玉盒。”
陸景收下玉盒,只當做盒子里是青玥的心意,是小姑娘為他準備的禮物。
他仔細將這禮物收入蘊空紋,走到院中。
院外,裴音歸與含采姑娘正在等候。
告別不過是幾句言語,卻好像又太難。
裴音歸看著這位大伏最為年輕的國公,只覺得這人間越發不好了。
便是這樣的人物,為了活下來也要走過一趟趟鬼門關。
正因如此,這位自齊國逃出來的公主特意帶上了廣寒宮。
哪怕自己余力微末,大約也能夠朝著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射出一箭。
陸景前些日子便已經勸過她,早已與她說過其中的利害,也與她明言,這是一樁喪命之事。
現在見她執意,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在心中牢牢記下。
青玥很想要一起去那亡人谷。
所有人都要走了,她獨自在這太玄京中難免心慌。
只是那里是戰場,她倘若去了,必然會令公子分心。
就是為了不讓公子心中眷戀,她今日才這般平靜。
直至她目送陸景離去,眼中忽然浸滿了淚水。
她仰起頭,獨自在院中來回踱步,不知此時應當做些什么好。
足足過去半個時辰之久。
青玥忽然間咬牙,她輕聲呼喚了一句:“鹿魚。”
頓時之間,一縷青煙綻放。
一條金色蛟龍自陸景小院中騰飛而起。
青玥太怕影響公子。
可在那短暫的半個時辰里,青玥仿佛度過了一個輪回。
“我也要去送一送公子。”
陸景身騎照夜,腰間配著殺西樓。
一路走出養鹿街,走至北城,自城門而出。
不知有多少坊間的百姓見到這一幕。
不知有多少太玄大府中的老爺、少爺、小姐偷眼相望。
今日無風也無雨,國公騎馬出玄京。
而陸景每走過一條街道,總有許多各色的人物悄無聲息的跟上。
百姓們知道陸景的身份,卻不知他要去干什么。
難得見到傳言中的景國公陸景,又見陸景神姿,也就與那些各色人物一般跟在照夜身后。
偌大的太玄京。
陸景騎馬在前,身后卻有一片浪潮。
李慎、季淵之站在北城門口的一家酒樓上。
他們知道陸景之所以騎馬招搖過市,是因為他選擇了亡人谷,他要給那些前來助他的英雄豪客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季淵之看到名馬照夜上的少年,看到他清澈的眼眸,忽然長嘆一聲。
“可惜我身在朝堂,昨日前去致仕,圣君也不曾應允,否則老朽也必然要入這潮水,看一看少年國公的風姿,一位少年人之崛起盡一份薄力。”
李慎搖頭,他同樣背負著雙手,看向陸景的背影。
“陸景選擇亡人谷應有他的考量,我絕不信解了河中道厄難的陸景會絲毫不顧慮周邊百姓的安危。”
李慎說到這里,又微微一頓,繼續道:“便是不顧慮,也并不算什么。
君子有道,功成于天地,如今天地加罰其身,性命不保,卻還要求他如同圣賢。
我們對這少年未免也太過苛刻了些。”
跟在陸景身后的人越來越多。
而那城門以外,竟然還有許多人等候。
這些人默不作聲,見了陸景出城,只是朝陸景無聲行禮,繼而跟隨在陸景身后。
他們眼神堅定,眼中俱都有必死之志。
季淵之看到這一幕,眼中熱淚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慎勸慰道:“先生不必自責,你也為那南海書院三位先生引路作介,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南海書院三位先生負劍而來,前去抗擊天上西樓,我不過是書信告知他們罷了,拋頭顱灑熱血的是這幾位先生,我又如何稱得上出力?”
季淵之年已蒼老,心緒有些低落。
恰在這時,他又見李慎卻已經走到樓梯拐角處,剛要詢問。
李慎卻站在酒肆樓梯口,朝季淵之行禮。
“先生與我雖非師徒,多年以來卻有師徒之情。
慎無以為報,僅以此禮。”
季淵之眼神圓睜,注視著李慎。
李慎笑道:“先生乃是當朝泰斗,我學問比不上先生,不過只會寫兩個字罷了。
于柏先生這般地方主官都敢悍然辭官前來相助,我一介清言官又有何值得留戀的?”
“大不了此事之后慎若是不死,便再出仕!
天上所有規矩,他們會盯著大柱國,會盯著魏玄君、中山侯、冠軍大將軍、四方都護府。
可又怎會將我這小小的儒生放在眼中?”
李慎哈哈大笑,轉身下了樓。
季淵之雙手扶著欄桿,看到身負大儒之名二十年的李慎就穿了一身素衣,走出城門,他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短暫的恍惚之后,他再看那城門。
卻見那城門中,有素衣的將軍,有白服的朝官。
只是如今,這些人都輕裝簡行,隨那浪潮而去。
人間早已腐朽,可從不缺肝膽之輩!
這些辭官辭將跟隨陸景前去亡人谷的人物,也許并非只是單純的為了營救一位人間的少年天驕。
天上欲殺人間之人。
河中道的災禍歷歷在目,其中必有仙人推波助瀾。
無數人化作枯骨,死在河中道,死在亡人谷,死在一處處災禍之下。
在這樣的境況之下,人間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呼風喚雨的陸景,又如何能獨身赴死?
他們便是不為陸景,也為了人間,也為了吞下這一口氣。
季淵之沉默了許久,忽然間跌跌撞撞跑下酒樓,又上了那城墻。
他氣喘吁吁,站在城墻上舉目眺望。
卻見此時朝陽才起。
金色的朝陽灑落光輝,落在那人潮上。
陸景騎馬行走于人潮中。
三百騎虎武卒披甲而行。
兩千各色人物簇擁在陸景周遭,于這官道、山路行走。
朝陽落下光輝,落在他們身上,便如同他們穿了一層金甲。
“滿城盡帶黃金甲。”
季淵之喃喃自語,忽然又嚎啕大哭。
“誰說人間無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