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亥時,是宋瑾第四次上藥的時間。
蘇芽掐著時辰,將熬得香濃的雞湯米粥盛在食盒里,提著翻墻而來。
進門的時候劉三點還沒到,她摸摸食盒外溢的熱氣,準備拿一床被褥先在外面裹一裹。
走到床邊,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轉而向四處張望。
床上的宋瑾睜開眼睛,“做什么?”
蘇芽回眸,微笑道:“是不是很香?香到你睡不著了?”
其實宋瑾的臉都裹在草泥殼子里,哪里就那么快能聞到香氣?可他看著蘇芽的笑臉,依舊應道:“嗯,香。”
“熬了一個時辰,米粒都化在粥里了,”蘇芽探身去撈床內側的被子,“熬粥離不開人,這段時間有沒有人來過?”
“沒有,”宋瑾的聲音在已然干硬的泥殼子里嗡嗡的,“你做什么?”
“怕等會兒涼了,先用被褥裹著。”蘇芽將閑置的被褥拖過來,抱著在室內轉了一圈,似在找適合放置的地方。
宋瑾不能轉頭,視線余光見她在房內團團轉,又上下望,不由追問道:“找什么?”
“找個地方放食盒呀!”蘇芽很自然地說:“桌子太小,總不能放在床上。”
這時沈淮推門而入,“片刻功夫,哪兒就能涼了?”
蘇芽抿著唇兒,嬌嗔地瞪他一眼,往門外探看,“劉叔呢?怎么還沒來?”
“他吃飯喝了風,正在給自己扎針。”沈淮大馬金刀地在桌旁一坐,將手指往桌上敲敲,“放這里就挺好。”
“劉叔都喝風受涼了,宋瑾餓了這兩天,自然更加涼不得。”蘇芽從他身邊路過,騰出手,悄悄地在他肩膀上安撫地拍了拍,便抱著被子,將食盒拎去床尾了。
這室內狹小,一張小桌,待會兒想必劉三點要用的,四張圓凳,也要用的。只好便宜行事,暫時放一放。
沈淮被她輕拍兩下,嘴角微揚,輕咳一聲,“嗯,你熬的雞湯粥,味道真好,剛出鍋的時候尤其好。”
嘖嘖,高峻避在門口,主子如今動輒喝醋,話里話外酸溜溜的樣子,跟別的少年人居然沒什么兩樣。
真是破滅啊,沒眼看了。
“來來來,搭把手!”
劉三點風風火火地捧著東西過來了,進院子就嚷嚷,“可累死老劉也。”
他腿腳微跛,藥材又重,捧這一路確實是不算輕松,高峻趕緊接過來,送進房中。
換藥前,沈淮對蘇芽說:“換藥了,你走吧,這里我照應。”
蘇芽詫異,“我為什么不能待著?”
“換藥,”沈淮冷冷地看她,“你為什么要待著?”
可惜蘇芽如今已經對他的冷眼震懾完全沒有感覺了——人都是寵壞了的,她見過了他深情,見過來他寵溺,怎么還會怕他這程度的冷漠?
她笑瞇瞇地道:“運河上拉纖扛貨的,光膀子的人多了,這藥才裹到手肘,哪里就要回避了……”
蘇芽突然消音,想到宋瑾幫她通關的時刻。
她悄悄地偷看沈淮一眼,竟然有一種莫名的心虛冒出來了,繼而又將腰背挺了挺:我又沒做虧心事,心虛個什么?
沈淮看著她的神色動作,不由失笑,剛要說話,劉三點就在那邊問起來了。
“你這怎么回事?這邊怎么裂開了?”
劉三點皺著眉,伸手將宋瑾下頜外的泥殼子晃了兩下,輕松就取掉了,拿到燈下仔細端詳,松了一口氣,“還好,是才松動不久的。”
他嚴肅地警告宋瑾,再不許亂動,“這藥殼子既是解毒的,也是將藥性給鎖在里頭的,藥膏初時粘在皮膚上,逐漸干燥時,藥氣就在殼子與皮膚之間駐著,又通過呼吸進到體內。口鼻眼五處本就留了空洞,通氣孔的數量剛剛好,若是亂動,掙開裂縫,藥氣都跑了,藥性自然也會不足。”
拿掉一塊藥殼子,宋瑾就能說話了,“你莫不是技藝生疏了,在這里找借口?”
嘖嘖,果然不愧是宋瑾啊!
無論當孫婆,還是做什么,這個口舌之利是從來不需要修煉的。
“你說什么?!”劉三點被他激得跳起來,“老子技藝生疏?”
劉三點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就你中的這毒,天下除了老子能解,誰能辦得到?”
“那你接著解唄,我又不是沒配合。”
宋瑾慢騰騰地用手肘撐著酸痛的軀體坐起來,人躺得久了,骨頭都要疼的。
蘇芽手比腦子快,一個箭步過去,就將他扶了起來。
潛意識里,她時常覺得宋瑾還是婆婆。
尤其這被藥套住了臉面的時刻……“咦!”蘇芽盯著宋瑾露出來的下頜,驚訝地道:“你的臉幾時這么白了?”
白,真白。
尤其在褐綠的草泥殼子襯托下,更是瑩潤得像珠子一樣。
蘇芽瞪大眼睛,把手縮回來——這真是宋瑾么?
劉三點賊兮兮地瞄了沈淮一眼,十分明智地揮手將蘇芽趕開,執著小錘子開始敲殼子。
隨著草泥塊塊剝落,一張眉目如畫的臉露出來了。
“宋……老弟?”
劉三點看看自己的藥膏子,難以置信地端起來,聞了又聞,才回頭問道:“等到明日兩貼藥泥用完了,你莫非要直接嫩成蘇芽的弟弟?”
宋瑾臉上本有些緊張,一直緊盯著劉三點,此時聞言,卻似松了口氣。
眼前一亮,一面銅鏡已經湊到他面前。
蘇芽捧著銅鏡,從后面探出半張臉,“弟弟……啊,不是,宋瑾,你快看!”
這銅鏡大約許久無人正經用過,其實已經生了些銅銹,照人并不如何清晰。
可是,宋瑾怔怔地看著鏡中模糊的影像,眼中復雜神色,難以說清。
他抬手想要觸碰,兩手上的泥殼子便撞到銅鏡。
蘇芽將銅鏡放在桌上,“我去給你拿個亮的銅鏡來!你等下先喝粥!”
只是,她小跑出房門時,后面卻多綴了一個。
沈淮跟著她出了院子,一個箭步攔在前面。
蘇芽抬頭,看見一張不高興的俊臉。
她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宋瑾長得好看?”
“嗯嗯,好看,真好看!”蘇芽忍笑道:“若再等兩帖藥膏用完,大約就是話本子里那種好看了。”
沈淮的臉色立刻更冷,往前逼近一步,“有我好看?”
“這該怎么說呢……”蘇芽站在原地不動,看著沈淮笑,“你莫不是吃醋了?”
“哼!你說呢?”
沈淮將她推到花墻上,一手墊在蘇芽與花墻之間,墻上的涼意便碰不到她。
他靠近,低頭,“我吃醋了,你看該怎么辦……”
話音未落,一張柔潤的紅唇便落在他唇間……
唉,夫綱不振,莫非從此已經注定了?
沈淮沉醉地閉上眼,腦中最后一絲念頭是,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