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唯亮聽到有人賣答案的時候，耳邊嗡了一聲，繼而便想到這事或許會牽連那位出題的王妃。
俞唯亮也不知怎么回事，或許是因為那位王妃對自己的賞識，或許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肯定，內心里本能地不想她卷進麻煩里去。
這案子必須在暗處查，在暗處結。
一旦公開王妃娘娘亦是主考官之一，勢必會在仕林中引起軒然大波。
俞唯亮打心底里不愿意那位娘娘出事。
他本是窮苦出身，更是家中老大，從小跟著父親出海打過魚，幫著母親種過地、織過漁網，幫著父母照顧過一大家子弟弟妹妹，他還記得，自己有個大妹妹，到了七歲就被賣去財主家當丫鬟了。
他知道做一個底層的勞苦大眾是什么滋味。
這位娘娘是個很特別的人，俞唯亮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娘娘，大殿下以及他最敬重的陛下，三位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窮苦的人更多的出路。
有這位娘娘在大殿下和陛下身邊，能無端叫人莫名生出希望來。
與前幾任錦衣衛指揮使不同，俞副指揮使是個堅定的大皇子支持者，自從知曉了晉王妃的諸多本事，更是朝著宋清月腦殘粉的方向一路狂奔。
所以這個案子他格外重視，親自參與了抓捕行動。
為了將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他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親自去將那出錢委托掌柜搞題目的舉子套了麻袋帶來北鎮撫司，甚至還派了屬下假裝那舉子的家人去旅店結賬，并拿走了行李，讓人誤以為這位舉子只是因為對考試沒了信心，這才打包回家，打算三年之后再戰，哪里曉得這位仁兄被錦衣衛抓走了！
那運夜香的小黃門也差不多，宮里與他相熟的小黃們紛紛以為他生了病。
唯一沒有抓捕歸案的只剩下那位刻板師。
這人滿以為事情成功，就等著出宮之后再拿一筆酬金呢，誰知道那位叫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副指揮正等著開考那日將他抓進詔獄里去呢。
經歷一番波折，在俞副指揮的幫助下，會試在三月三日順利開考。
邊關軍戶出身的賴舉人帶著文房四寶、干糧餅、晚上御寒的被褥，以及兩壺水進了考場。
進考場的檢查十分嚴格，不過監門官由寧遠和宋辰旭，換成了俞唯亮與傅承風。
叫倆武將來當會試的監門官實屬頭一遭，也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
不過這樣一來倒讓大部分舉子們更加放心了——論誰也想不到陛下會指派倆武將過來，這二人更是與文官沒什么來往，在給大家檢查是否有夾帶的時候，肯定能做到更加公平公正。
這個世道，不怕嚴格，就怕某些人可以得到特別優待。
這下有些世家公子的面部表情就有意思了，看著兩尊門神一般的高大漢子，再想到進去之后他們需要當著這二位脫個精光，一股難以言表的羞恥之心就涌上心頭。
至于俞唯亮和傅承風二位，則被皇帝陛下的信任感動得心頭火熱。
工作起來，認真賣力，連人家來的干饃都要撕開檢查一番，瞧瞧有沒有夾帶。
棉被就更加難逃毒手了，凡是有夾層的地方，必須是要撕開瞧瞧的。
好在會試時間從二月初調整到了三月初，春日的溫暖依已然從南方翩然而至，倒是對舉子們來說，考試的時候舒服許多，在考場被凍感冒的人數也比往年要少。
不過這點小小的溫暖并不能驅走大家心中的寒意——太多人連一本《大周農學要術》都沒看完的了。到了第三門時政的時候，到底要怎么辦喲！
為了這個第三門，有些人倒是把第一門就考砸了，出考場的時候就開始唉聲嘆氣。有些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卻是在考完第一門的當晚，抓緊一切機會再多看點弄書。
很快，第三門開考的日子到了。
經史時務策五道照例依舊會考，這五道題之后，才是二十道農學相關的選擇題，以及三道問答題。
很多舉子懷著“早死早超生”的心情，直接將試卷先翻到后面的農學題上。
想不到看到題目的一刻，心中忽然涌上一陣喜悅！
題目出得并不刁鉆，反而讓人覺得異常簡單，簡單到叫人大跌眼鏡的程度。
第一題：稻谷小麥等作物的播種時間應該以什么為標準？
答案甲：固定節氣。
答案乙：土壤類型。
答案丙：氣溫雨水。
答案丁：地形。
自然是要跟著節氣來。
某舉人老爺信心滿滿地在括號里填寫了一個甲字。
第二題：小麥適合的種植區域是？
答案甲：氣候較寒冷地區。
答案乙：雨水較多地區。
答案丙：長江以北地區。
答案丁：嶺南地區。
這一題又不難，某舉人老爺再次信心滿滿地在括號里填寫了一個丙字。
接下來，所有的題目都是類似的，問得比較籠統，不會問什么水稻插秧時候，秧苗之間的最佳距離，或是某某作物長了黑斑，此時除病藥水的配方應當是什么之類的。
讓好些平日里一點農學常識都沒有的舉人老爺們狠狠松了一口氣。
之后的三個問答題也很出乎人的意料。
第一題：若你日后成了主政一方的地方父母官，你將如何勸農、指導轄下民眾展開農事活動？
第二題：本地糧食今年欠收，你將如何帶領轄下民眾增產增收？
第三題：若你日后成了主政一方的地方父母官，你將舉行哪些舉措來提高農戶收入，改善他們的生活？
依舊沒有問某種作物的具體種植方法，而是要求眾位考生站在一個地方父母官的立場上，切實地思考如何當好父母官。
這三個題目都是宋清月想出來的，基本上有點前世大學生村官考試題的感覺了。
不過這樣新穎卻又切實的問題，在這個時代里，卻是讓人耳目一新，甚至大受震撼！
李昭看到這三個問題的時候，當即就沉默了。
那一刻，宋清月覺得李狗子望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充滿了敬意！
“怎么了，這問題出得好還是不好呀？”宋清月有點不自信，語言會不會過于白話顯得很沒文化？
“好！當然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李昭將她高高抱起，狠狠在女人面頰上親了一口：“你當真是……當真是……”
李昭猶豫半天沒想到什么合適的詞來形容宋清月。
若她是個男子，那么必定是個治世能臣，可她是他的妻子，他們之間不止是君臣；若說月兒是個賢妻，又不準確了，哪有賢妻不準丈夫碰小妾，不為夫家開枝散葉的大事考慮的……
宋清月點點他的鼻子，笑道：“我以前說過的，月兒是哥哥的戰友，是哥哥的同志。月兒想輔佐夫君成為讓萬世敬仰的明君。”
“好月兒，你真是為夫的好月兒。”
李昭將她摟進懷中，抱著她纖細單薄身子，心中激蕩著無限的喜悅。
隔壁院子里那些主考們看到這樣的題目也沉默了。
他們是今日才看到完整的試卷的，之前他們甚至不知從不事農桑的大殿下能出出什么樣的題來。
看現在他們卻齊齊失了言語。
還記得大家當初出茅廬被外放為官時腦子里都想的是什么事么？一個好官的標準是什么？
在大家的腦子里，清正廉潔，不搞幺蛾子的就是好官了。
可現在，瞧瞧這題目問的啥？
如何讓老百姓活得更好，過得更富？
開什么玩笑！
不搜刮民脂民膏就是算是最好的官了好嗎！
還如何幫助農民增產增收？種田是農民的事，當官的只管如何將稅按時收上來！想著怎么對付那些刁民！
這份試卷，不止是試卷，更是對在場考生的一次靈魂拷問！
陸次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著試卷看了良久，看著看著，看得熱淚盈眶，竟是流下兩行熱淚來，繼而起身，朝著皇宮的方向三跪九叩。
宮中，皇帝也終于瞧見試卷了。
李昭攬著宋清月坐在一邊。
皇帝這個好奇寶寶，自然對于農學都考了些啥好奇很久了，拿到試卷之后便興致勃勃地做起題來。
“第一道題……朕瞧著應該答案應當是丙。”皇帝拿著一桿小巧的紫毫在試卷上填了個丙。
抬起頭來望向李昭和宋清月，宋清月只狡黠笑笑：“父皇接著往下做就是了，瞧瞧能得多少分。”
“嘖！朕好歹在府中種過菜！”皇帝不屑，并且有信心覺得自己可以拿到高分。
二十道選擇題做完，交給兒媳婦批改，看到滿分四十分的卷子，自己竟然只得了十五分！也就是說，二十道題，他竟然只做對了七道半！
“不可能！你再好好看看！”皇帝不滿，“等等，怎么還有作對半道的？”
宋清月笑笑：“父皇，這卷子上沒說正確答案只有一個啊！比如第一題，氣溫和降水肯定是考慮的因素，可土壤和地形也是需要考慮的。比如向陽的地方和背陰的地方就不一樣，您得把乙丙丁全選上才能得滿兩分呢，不然只能拿一半分。”
皇帝哼哼：“你這不是難為人么？”
宋清月理直氣壯：“進士哪有那么容易得，難道不該難為？思維縝密的人才適合當官嘛”
好像有點道理……
皇帝摸著下巴，不滿地將卷子往后翻，翻到問答題部分。
看完三道題，怔愣許久，之后看向李昭：“這三題，是你媳婦兒出的？”
李昭看著父皇，微笑點頭。
皇帝從胸腔深處緩緩吐出一口氣。
看看宋清月，又看看卷子，什么都沒說。
想起從前宋建鳴在廣州做知府的時候，自掏腰包獎勵那些模仿農戶，又讓他們去各個村鎮指導農事，可不就是答案之一么！
“從前，你爹在廣州的時候，那什么模范農戶的主意，是你給你爹出的？”皇帝問宋清月。
宋清月微笑著答道：“不記得了。那時候的事，我大約跟父親說過些類似的理念，但具體的主意幾乎都是他自己想到的。父皇不用太高看我。”
皇帝再次喟嘆一聲：“你當真是你爹爹撿到的寶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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