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秦浩望著那融入黑暗的背影,重重嘆了口氣,他不是不想幫。
保安團這點家底,滿打滿算四百多號人馬,彈藥物資皆是掐著指頭算著用,能在這亂世漩流中勉強守住白鹿原一方水土,護住鄉親父老不受鎮嵩軍屠戮,已是極限中的極限。
救援西安?無異于飛蛾撲火。那是在用白鹿原所有能戰的男丁,去填鎮嵩軍十萬人馬圍成的鐵桶陣!用鄉親子弟的血肉,去搏一個渺茫到幾乎看不見的希望。代價,白鹿原承擔不起,他也無法做出這樣的決斷。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與血腥的防御中艱難流逝。
轉眼間,立夏時節已然到來。本該是萬物蓬勃生長的季節,西安城外卻是戰火肆虐,一片肅殺。
城頭上,士兵的尸體層層疊疊,破損的城磚被凝固的血液染成一片片刺目的暗褐。守軍的傷亡已超過半數,不得不將城里的大批學生編入“學生軍”投入戰場。青春的吶喊與冰冷的死亡,在城墻上交織出人間最殘酷的畫卷。
更致命的是,城內的糧食儲備早已見底,彈藥也消耗巨大。為了維系守城力量,不得不強行“收集”城內糧行和富戶的存糧,此舉頓時導致糧價飛漲,民怨沸騰,城內形勢愈發危急。
圍城的鎮嵩軍日子更加不好過。劉瞎子原本打著速戰速決的主意,卻被西安守軍的頑強死死釘在城墻下。幾個月的強攻消耗了大量兵員,更榨干了這支流寇軍的后勤。西安城好歹還有些府庫存糧勉強支撐,他們則完全依賴“征糧隊”在周邊縣鄉搜刮維系。
滋水縣已經被刮了數遍,油水早已榨干。
劉瞎子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又連續派出了好幾個連規模的“征糧隊”,像蝗蟲般撲向更遠的村落。然而,這依舊填不滿十萬大軍這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軍帳內劉瞎子急得團團轉,嘴唇干裂起泡,摔碎了數個茶杯,沖著心驚膽戰的軍需官咆哮,聲音嘶啞如同破鑼:“糧!老子要糧!人呢?老子的糧呢!?”
一旁的隨軍參謀遞上最新的損失報告,臉上肌肉跳動,小心翼翼地報告:“司令,其他方向的征糧隊或多或少都有斬獲,唯…惟獨派往白鹿原方向的……情況不明。”
“不明?什么叫不明!?”劉瞎子獨眼兇光畢露,猛地揪住參謀的衣領。
參謀聲音發顫:“就是……有去無回!從第一次向白鹿原派出征糧隊開始算……前后已有三個排,差不多一個加強連的兵力,去了之后就再無音訊!連…連個報信的都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一個連?!”劉瞎子心口一陣肉疼。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連的精銳戰力消失無蹤,比直接損失在攻城戰里還讓他無法接受!
“他娘的,難道有人在白鹿原埋伏了一支精銳部隊?”
劉瞎子倒吸一口冷氣,現在他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圍攻西安上了,要是白鹿原真有這樣一支精銳切斷他的后路,后果不堪設想!
“司令,不如……派些探子,扮成逃荒的難民混進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參謀小心翼翼地道。
劉瞎子撫摸著下巴,獨眼閃爍著陰沉的光芒:“就這么辦!挑十幾個機靈的兵,給我把那張皮換了!給我裝得像點,別傻乎乎又被人給一鍋端了。”
很快,十幾名身材還算精干、但特意穿著破舊臟污衣服的鎮嵩軍士兵,被命令脫掉軍服,臉上抹上鍋灰泥巴,各自帶上一個空空如也的破碗和一根打狗棍,一副流離失所、饑腸轆轆的災民模樣,小心翼翼地混進了往白鹿原方向逃荒的人流。
他們一路“乞討”,按照參謀部指示的地圖,沿著鎮嵩軍征糧隊曾經走過的路線,徑直朝著白鹿原腹地摸去。
他們最先抵達的是地圖上標注的下溝村。然而,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們面面相覷,心底生出巨大的不安。
村子死一般地寂靜。殘陽的余暉下,村落房舍完整,但整個村子空空蕩蕩,看不見一個人影,聽不到一聲犬吠雞鳴。門窗有的緊閉,有的半開,像是主人剛剛匆忙離開不久。村道上散落著幾件不值錢的雜物,幾縷炊煙散去的跡象都無。
“頭兒…這…這不對勁啊。”一個“災民”壓低聲音,對著領頭的班長說:“按說這白鹿原富得很,下溝村人也不少,怎么一個人都沒了?”
那班長也是頭皮發麻,強作鎮定:“別怕!說不定是都藏山里去了?或者怕我們的征糧隊躲起來了?走,繼續往里探!這原上村子多著呢,去下一個!”
他們哪里知道,他們的身影剛剛踏入下溝村的地界,就已經落入了保安團嚴密布控的視野中。
老屋村位于下溝村后方約十里之外的山坳里,也是上白鹿原的必經之地,早在探子進入進入白鹿原地界,整個老屋村就開始準備起來。
“鄉親們!”
李族長拄著拐杖,站在村中老槐樹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眼神掃過集合起來的兩百多口村民:“白團長派人傳話了!狗日的鎮嵩軍派了探子,裝成災民,已經過了下溝村,正往咱們老屋村摸過來!他們是來探咱們底的!要是讓他們知道咱們還有存糧,等在他們后面的,就是鋪天蓋地的大兵,抄家搶糧,殺人放火!”
人群頓時一陣騷動,恐懼浮現在每個人臉上。
“咋辦啊族長?”
“要不…咱也跑吧?”
“跑?往哪跑,家不要了?”
“大家伙聽我說!”李族長用力頓了頓拐杖:“白團長的意思是——演!給他們演一出‘赤地千里、家徒四壁’的苦情戲!讓他們空著手滾回去報信!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咱們的命,保住咱們的糧!”
他深吸一口氣,大聲下令:“各戶聽著!家里的牲口,雞鴨鵝狗豬牛羊馬,甭管大的小的,統統送到村西頭交給黑娃兄弟帶走!一顆糧食都不許留在外面灶臺上!換上家里最破最爛的衣服!把臉上、身上再抹點泥巴!誰家婆娘娃子臉色好的,趕緊去灶膛底下蹭點灰抹上!家里房子收拾利索?亂起來!柴火倒一地!鍋碗瓢盆敲破幾個!拿出你們哭喪的勁頭來!咱們要讓那幫狗日的探子一看,就知道咱們比他們慘一千倍、一萬倍!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村民們齊聲應道。事關身家性命,無人敢怠慢。
村中瞬間雞飛狗跳,伴隨著刻意砸破瓦罐的聲音和婦女們壓低嗓音的“哭嚎”練習。
一切安排妥當,整個老屋村以一種詭異的“破敗”、“蕭條”而“活人氣息微弱”的狀態準備就緒。
就在,那十幾個“災民”探頭探腦地摸到了老屋村村口。
入眼所見,讓這些假災民心里咯噔一下。村子比起下溝村是多了些人氣,但所見之人無不形容枯槁,面有菜色。穿在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打滿了補丁,不少小孩子光著屁股滿地亂跑。
村道上枯枝敗葉凌亂,幾處倒塌的院墻也沒人收拾。更關鍵的是,整個村子靜悄悄的,別說雞鳴狗吠,連一頭牲口的影子都看不到!家家戶戶門檐下都是空蕩蕩的。
李族長早就在村口“恭候多時”,一見這群“同行”,立刻老淚縱橫地帶著幾個族老“哭”著迎了上去。
“哎呀呀……老天爺不長眼啊……鄉親們……你們也是從外面逃過來的?慘啊……真是慘啊!”
李族長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哭腔,幾乎要癱倒在地:“你們要是早點來,俺們還能救濟救濟你,現在……俺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啊!”
探子班長強壓心頭的驚疑,試探著問:“老人家,我們打北邊來的,路過上邊那個村子,叫下溝村吧?怎么…一個人影都沒了?”
李族長一拍大腿,像是被觸到了最痛的傷疤,頓時嚎啕起來:“那還能有人嗎?!天殺的鎮嵩軍!喪盡天良啊!嗚嗚嗚……”
他邊哭邊咒罵,唾沫星子橫飛:“那幫土匪!穿著那身狗皮,扛著槍,來了就要糧!五千斤!老天爺啊,我們拿命給他們湊?下溝村的老少爺們兒湊不齊……那些畜生……他們……他們就把全村子的人……全……全殺了啊!”
他捶胸頓足,泣不成聲:“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連……連炕頭上還沒睜眼的奶娃娃都沒放過啊!慘……太慘了……整個村子都空了……都死了!嗚嗚嗚嗚……連尸體都不管,最后還是俺們去給收的尸!”
隨著李族長的控訴,周圍的村民也“嗚嗚”地哭成一片,悲痛欲絕的景象令人心酸。
幾個婦女更是“哭”得昏厥過去,被旁邊的人慌忙“掐人中”救醒。
探子們被這凄慘的控訴和無比真實的現場氛圍震住了。看著這些比他們更像災民的“災民”,聽著那慘絕人寰的遭遇,他們也是心里發寒。
“那…那你們村……”探子班長聲音有些發抖地問。
李族長恨恨地抹了把不存在的淚,指著周圍的破敗景象:“跟下溝村一樣!那幫狗官帶著兵,來了一趟又一趟!能吃的都搶光了!連雞毛都被他們拔干凈了!你們看看,看看!”
他拉過一個骨瘦如柴、眼睛瞪得老大的小孩:“娃餓得就剩下一口氣,連草根樹皮都啃光了!俺們村早就被他們扒掉三層皮了!一滴油,一粒糧都沒啦!要不是實在走不動,連個討飯的家伙都沒有,我們也早逃啦!哪里還有活路啊!”
周圍的村民適時地爆發出更大聲的哭喊,幾個“強壯”點的男人也對著“災民”抱拳哀求:“幾位老鄉,行行好,有…有吃的沒有?一口,半口就行…娃快不行了……”
說著就要上前去扒拉他們的破包袱。
這番景象徹底擊潰了探子們的心理防線。
看著這群比他們還“慘”的村民,聽著這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控訴,再結合下溝村那空無一人的恐怖景象——他們幾乎立刻就信了!這白鹿原根本不是什么富足的糧倉,而是被他們鎮嵩軍的征糧隊反復蹂躪、徹底榨干、甚至發生過屠村慘案的人間地獄!
那些失蹤的征糧隊……班長腦海里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該不會是這幫兵痞搶了錢糧之后不愿意再回去西安城送死,狠狠搜刮一番之后跑路了吧?
此地不宜久留!這白鹿原窮得叮當響!還征個屁的糧,班長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安撫了幾句,帶著手下如同被惡鬼追趕一般,急匆匆離開了老屋村,頭也不回地朝著鎮嵩軍大營的方向狼狽“逃回”去。
老屋村的村民看著那些“災民”倉皇逃走的背影,不少人繃緊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李族長更是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低聲念叨:“這下應該把他們唬住了吧?”
探子們連滾帶爬地回到劉瞎子的大營,顧不上喘勻氣,就把在下溝村和老屋村的“見聞”添油加醋地報告了一遍。尤其著重描述了老屋村如何赤貧、村民們如何餓殍遍野,以及李族長聲淚俱下控訴的“鎮嵩軍屠村”的駭人聽聞之事。
中軍帳內,劉瞎子聽著手下繪聲繪色的描述,獨眼中的怒火越燒越旺。當聽到“屠村”二字時,他再也忍不住,“砰”地一拳砸在案幾上!
“放他娘的狗臭屁!”劉瞎子氣得七竅生煙,額頭青筋暴跳如蚯蚓蠕動:“老子是派他們去征糧,啥時候讓他們去屠村了!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混賬東西!”
他胸口劇烈起伏,一股巨大的被愚弄的憤怒和因糧草無望而帶來的恐慌交織在一起,讓他的獨眼更顯扭曲猙獰。
那些失蹤的征糧隊哪里是遭遇了什么白鹿原的精兵強將?十有八九就是那幾撥帶隊的兵痞排長們,見搶了足夠多的錢糧,帶著隊伍跑了!結果把這黑鍋扣在了他劉瞎子和整個鎮嵩軍的頭上,還徹底斷了他向白鹿原要糧的念想!把他當猴一樣耍得團團轉!
“王八羔子!混賬王八蛋!別讓老子抓到你們!否則老子活剝了你們的皮!”劉瞎子的咆哮聲震得營帳簌簌發抖,嚇得帳內副官參謀們噤若寒蟬。
然而,殘酷的現實像冰冷堅硬的磨盤,重重地壓在劉瞎子心頭:糧食!他現在最缺的就是糧食!眼看著軍中存糧越來越少,士兵怨聲載道,嘩變隨時可能發生,西安城卻依舊像根啃不動的硬骨頭……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感,沉甸甸地壓在劉瞎子的肩膀上,讓他第一次萌生出退意。(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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