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眼前這些精壯漢子,雖然衣著打扮灰頭土臉的,可作為一名老兵,楊排長很確信,這些人都是見過血的,眼里透著殺氣,壓根就不是地方保安團那種貨色能比擬的。
還沒等楊排長反應過來,他們就被綁了起來,眼睛套上黑布被塞進馬車里,一路顛簸,不知過了多久,又被趕下車,重新摘掉眼罩,冰冷堅硬的土炕,混雜著霉味、汗臭和恐懼的氣息,構成了楊排長視野的全部。
套在頭上的黑布袋被猛地扯下,刺眼的光線從破舊的窯洞門板縫隙鉆進來,讓他一陣眩暈。十幾個手下,和他一樣手腳被捆得結實,像待宰的牲畜般擠在角落,個個面如土色,眼底只剩下驚惶。
“媽的……”楊排長活動著酸麻的脖頸,剛低聲罵了半句,窯洞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便被推開了。
光線勾勒出兩個身影。先進來的正是那個一腳把他踹得差點閉氣的黑臉大漢,像一截燒焦的樹墩,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戾氣,跟在黑臉大漢身后的年輕人,身形高大挺拔,盡管衣襟上也沾了黃土,那股子沉穩的書卷氣卻像護身的清流。
楊排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覺告訴他,這才是主事人!堆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假笑,剛想開口攀交情喊冤:“二位爺……”
“浩哥!”黑娃粗嘎的聲音瞬間打斷了他,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就是這幫狗日的!跑到下溝村,張口就要五千斤糧食!這還不算,仗著手里的家伙,把張老族長院里下蛋的雞、生崽的豬娃子,全禍禍光了!簡直比土匪下山還狠!”
黑娃的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的駁殼槍槍套上,指節捏得發白,眼神刀子似的剮著楊排長:“依我看,全都斃了算了!留著也是浪費咱們的口糧!”
“斃了”這個詞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那些原本垂頭喪氣的小兵瞬間跳了起來。
“二位爺饒命!饒命啊!”
“都是他!是他逼我們干的!”一個年紀看著最小的兵,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驚恐地指著楊排長:“我們就是聽命令的小兵啊!違抗軍令就是死路一條!”
“對!就是他下的命令!”立刻有四五個人跟著附和,爭前恐后地把手指戳向他們的排長大人。
楊排長氣得眼前發黑,肺都要炸了!他“呼”地站直,想掙脫身上的繩子卻徒勞無功,只能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吃肉喝酒的時候你們他娘的比誰搶得都歡!酒水順著嗓子眼灌也沒見你們少吃一口!轉頭就把屎盆子往老子頭上扣?狗日的雜碎!等老子出去了,有一個算一個,老子全他媽崩了你們喂野狗!”
窯洞里頓時吵成一鍋滾開的粥,求饒聲、咒罵聲、推卸責任的指責聲攪在一起,比一百只蒼蠅還讓人心煩。
“都給我閉嘴!”一聲冷喝,不大,卻像淬了冰的鋼針,瞬間刺破了所有的嘈雜。
秦浩的目光緩緩釘在楊排長那張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就是他們領頭的?”
楊排長像泄了氣的皮球,囂張氣焰頃刻消散,腰桿不自覺地彎了下去,臉上擠出十二萬分的委屈和愁苦:“這位爺明鑒!我……我算個屁的領頭的啊!就是個剛提上來沒幾天的排長!命苦啊……上頭下了死命令,必須把糧征夠!小的要是空著手回去,完不成差事……腦袋就得搬家!我也是沒辦法才……”
秦浩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打斷了他的訴苦:“少扯這些沒用的。聽著,現在,給你們兩條路走。”
“第一條。”秦浩豎起一根手指,聲音清晰地在窯洞里回蕩:“老老實實在這窯洞里待個十天半個月。管飯,餓不死你們。等風頭過去了,放你們走,每人給一筆盤纏。”
話音未落,那些小兵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
“俺選第一條!俺選第一條!”剛才哭的最慘的小兵第一個扯著嗓子叫起來,帶著哭腔又充滿狂喜。
“對對對!就這條!這位爺仁義!”
“這鬼兵老子早就不想當了!是抓壯丁抓來的!俺要回家!給盤纏俺就回家種地!”
十來個人爭先恐后地表態,聲音急切,生怕慢一步這好事就跑了。想想看,不用打仗,坐幾天牢就有錢拿、能平安回家?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楊排長的心也猛地一跳。回家?他腦子里飛快地權衡著利弊。相比于這群兵油子小兵,他的想法多了不止一層。
要是能選這第一條,表面上看起來當然好,安穩脫身。但問題是,眼前這“浩哥”說話算不算數?萬一是個陷阱,等他們放松警惕了再……就算給錢放人,可要是鎮嵩軍緩過勁來秋后算賬,追查他這個失蹤排長怎么辦?而且,就這么跑了,以后就是逃兵,真能有好日子過?
秦浩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條路:我放你們回去。”
回去?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楊排長。這比第一條聽起來更像陷阱!黑娃的眉毛都豎了起來,驚疑地看著秦浩。
“現在就可以放你們走,”秦浩的目光落在楊排長臉上,帶著一種玩味的審視:“讓你們回去向你們的鎮嵩軍長官報信,不過,你們既沒有征到一粒糧食,還把武器都‘丟’在了白鹿原。兩手空空回去,能不能活命,就看你們長官心情怎么樣了。”
秦浩的話輕飄飄的,落在楊排長耳中卻像炸雷。瞬間,他最后一絲僥幸也煙消云散。沒糧、沒槍、沒人!就這么回去復命,只有死路一條,劉瞎子的隊伍是什么德性他最清楚!
“俺選第一條!”楊排長毫不猶豫地喊道,聲音甚至蓋過了他的手下。他也顧不得什么排長的“威嚴”了,小命要緊!回去必死無疑,留下好歹還有一線生機和盤纏!當逃兵隱姓埋名也比馬上掉腦袋強!
“爺!我選第一條!我們全選第一條!老實待著,安分守己,絕不惹事!”
秦浩輕輕頷首:“算你們識相。黑娃,看好他們,有一個想逃跑的,全都斃了。”
說完,轉身走出了窯洞,黑娃立刻跟了出來。
“浩哥,干嘛費這個勁?還管飯?還發盤纏?這幫狗娘養的在村里耀武揚威的時候可沒手軟!依我看,就該趁夜拖到后山溝里,挖個坑全埋了干凈!留著活口,萬一走漏了風聲,咱們……”
秦浩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一臉憤懣的黑娃,笑著問道:“鎮嵩軍有多少人?”
“說是……十萬人。”黑娃悶聲道。
“保安團滿打滿算,各村湊一起,多少人?”
“四百多個。”黑娃的聲音低了些。
“十萬人,就算大部分圍著西安城,可他們能派出五百、一千人,甚至更多來白鹿原。”
秦浩拍了拍黑娃的肩膀:“咱們今天殺了他們,痛快是痛快了,下次鎮嵩軍再派人來,咱們殺得了多少?而且要是讓鎮嵩軍的人聽說咱們手底下不留活口,打起來肯定要跟咱們玩命,糧食、錢財都是身外物,丟了還能再種再掙。可這人命,都是家里的頂梁柱,咱們的親人兄弟,拼進去一個就少一個,咱們消耗不起啊。”
黑娃沉默地聽著,臉上的戾氣慢慢消退,代之以凝重和思索。
“……浩哥,俺明白了。”黑娃重重地點頭。
“嗯,懂分寸就好。”秦浩拍拍他厚實的肩膀,隨即話鋒一轉:“不過,這一波征糧隊沒按時回去復命,時間一長,鎮嵩軍肯定會再派人下來。”
“回頭你跟下溝村的張族長交代一下,要是再有征糧隊來,就說第一波征糧的老總已經把下溝村的糧食全都‘收’走了!一粒米都沒剩下!村里實在拿不出糧了,哭窮,往死里哭窮!”
他撓頭問:“浩哥,這……有用嗎?萬一那幫狗娘養的第二波人來了,不信張老族長的話,還是要硬搶怎么辦?”
“要搶就讓他們搶,把戲做足,讓他們搶!隨便他們搜!等他們搶夠了,心滿意足地帶著他們‘收’來的那點東西,離開下溝村……”
黑娃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他明白了:“等他們出村,進了咱們的埋伏圈,再……收拾他們?”
“沒錯!”秦浩眼中精光一閃,殺氣騰騰:“記住不要走脫任何一個,俘虜就送到窯洞關起來,鎮嵩軍那邊收不到消息,就摸不準咱們的虛實,拖得越久對咱們就越有利。”
劉瞎子圍攻西安城打了足足八個月,這才剛剛一個多月,注定有一場持久戰要打。
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西安城頭的硝煙未見消散,反而被更多的血與火染得更深。鎮嵩軍像不知疲倦的蟻群,一波波涌向城墻,卻又在守軍頑強的抵抗下,留下一片片尸骸,狼狽退回。
中軍帳里,劉瞎子焦躁地拍打著桌面,地圖、茶杯被震得跳了起來。他眼白充血,盯著面前瑟瑟發抖的軍需官,聲音嘶啞得像鈍刀刮鍋底:“糧!糧食呢?!十萬張嘴等米下鍋!老子派出去那么多征糧隊,狗都該叼點骨頭回來了!糧草庫里都快跑耗子了,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軍需官額上的冷汗匯成小溪淌下,臉皺得像顆苦瓜:“司令息怒啊!征、征糧隊是帶回來一些……可杯水車薪啊!十萬大軍,一天消耗就是個無底洞!而且去白鹿原那一帶的征糧隊,足足一個排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一點音信都沒傳回來!半個月了,一粒糧、一句口信都沒有!”
“什么?!”劉瞎子的獨眼猛地瞪圓,射出駭人的兇光:“一個排?就在眼皮子底下不見了?再派!老子倒要看看,到底白鹿原是龍潭虎穴,還是有人當了逃兵,給老子派兩個排!把白鹿原那幾個村子,翻個底朝天,一粒糧食都不許放過!告訴他們,征不到足夠的糧餉,就提著腦袋來見!”
于是,一支由兩個加強排、近八十名兇悍士兵組成的龐大征糧隊,在兩名排長的帶領下,殺氣騰騰地朝著白鹿原,尤其是讓一個排神秘消失的下溝村撲來。這些兵痞子大多出自流寇土匪,眼神里透著原始的貪婪與對鮮血的渴望。
張族長遠遠看到那塵土飛揚中列隊而來的士兵,比上次多了近一倍,心尖都涼了半截。他強迫自己鎮定,顫巍巍地迎上去,臉上擠出刻骨的愁苦和絕望:“老總們……你們又來……老天爺啊,下溝村是真沒糧了啊!”
為首的吳排長三角眼一翻,臉上橫肉抖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族長臉上:“放你娘的屁!老子都打聽過了,這滋水縣就數你們白鹿原富得流油,怎么輪到我們就沒了?肯定是你們這幫刁民藏起來了!”
張族長“噗通”一聲跪下,干枯的手拍打著地面,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老總啊!就前些天,楊排長帶著兄弟們剛把俺們村里翻了個底朝天啊!所有能吃的、值錢的都叫他們收走了!一粒麥子都沒給俺們留啊!您看看……您看看這村里,哪家還有炊煙?哪家的娃娃不餓得哇哇哭?都靠著挖野菜啃樹皮熬日子了……”
吳排長狐疑地瞇著眼:“搜,給老子挨家挨戶地搜!每一塊磚、每一寸地都給我翻過來!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若讓老子搜出來……哼!”
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沖進每一戶人家。一時間,下溝村雞飛狗跳,砸門聲、哭嚎聲、士兵的呵斥謾罵聲響成一片。
翻騰了大半個時辰,搜刮到的“戰利品”可憐得讓人心酸:半袋發了霉的谷糠,幾把枯干的野菜,幾個藏在炕洞里的紅薯。
“媽的!一群窮鬼!”
“晦氣!走!去下個村!”
山野間似乎恢復了短暫的平靜,只有征糧隊拖沓的腳步和兵痞們的抱怨聲。
他們完全沒有察覺到,翻過下溝村最后那道山梁,走入一個狹窄山坳小路的瞬間,四周的光線似乎都暗了幾分。
征糧隊走在最后的幾個小兵還在抱怨:“呸!辛苦跑這一趟,屁東西沒撈著……”
下一刻!
“嘩啦!”“咔嚓!”頭頂兩側陡峭的土崖之上,以及小路前方稍高的隘口位置,像變魔術一樣,瞬間“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黑影!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如同毒蛇的獠牙,從半人高的枯草叢里、從嶙峋的巨石后面,森冷地探了出來,瞬間鎖定了下面道路上的每一個士兵!
黑娃眼底涌現著憤怒與殺意,怒吼一聲:“打,給我狠狠地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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