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和鹿兆鵬踩著夜色回到白鹿村,兩人剛翻過一道土梁,鹿兆鵬突然停住腳步,手中的包袱“啪“地掉在地上。
“這這是什么?“他的聲音在發抖。
秦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整片原野上盛開著妖艷的紅花,在暮色中像一片血海。那些花瓣薄如蟬翼,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香氣。
“罌粟。“秦浩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看這規模,全村八成的地都種上了。”
鹿兆鵬的呼吸變得粗重,他踉蹌著沖下土坡,腳下布鞋踩碎了路邊的野菊。
遠處傳來鹿兆鵬撕心裂肺的吼叫。秦浩抬頭,看見他正瘋狂地踢踹著田埂邊的罌粟花,花瓣在他腳下碎成腥紅的汁液。
一個扛著鋤頭的長工聞聲趕來,見狀大聲呵斥:“哪來的瘋子!敢糟蹋鹿家的地!“
鹿兆鵬充耳不聞,舉起火把就要將田里的罌粟燒毀,長工嚇得丟掉鋤頭撲上來,直接將鹿兆鵬撲倒在地。
其余值夜的幾個長工聽到動靜也紛紛抄起鋤頭趕了過來,其中一個直接一腳踩在鹿兆鵬臉上。
“往死里打!敢燒鹿老爺的罌粟,活膩歪了!“長工們罵罵咧咧地拳打腳踢,額角滲出的血染紅了罌粟花瓣。
秦浩一個箭步沖上前,右手成爪扣住揮扁擔那人的手腕,順勢一擰。清脆的骨裂聲中,長工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另外兩人還沒反應過來,秦浩的掃堂腿已經將他們掀翻在地。
鹿兆鵬吐出嘴里的泥血混合物,顫抖的手指指向罌粟田,淚水在血污中沖出兩道白痕:“燒了它們……全燒了……“
秦浩正要扶他起來,四周突然亮起十幾支火把。聞訊趕來的長工們舉著鐮刀、釘耙將他們團團圍住,有個機靈的已經跑去報信。火把的光在秦浩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他緩緩站直身體,把鹿兆鵬護在身后。
“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偷罌粟果子?“鹿子霖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身嶄新的綢緞長衫,身后跟著七八個壯漢。
待火把湊近,鹿子霖瞬間變了臉色:“兆鵬?咋是你們?”
長工們面面相覷,那個折斷手腕的已經疼得跪在地上。
鹿子霖一腳踹翻最近的長工:“狗眼瞎了?我兒子都敢打!“
隨后跑到跟前扶起鹿兆鵬,關切的詢問他哪里傷著沒。
鹿兆鵬推開老爹的手,踉蹌著站起來,指著四周的罌粟田,聲音嘶啞著質問:“達,這都是你領頭種的?”
月光下,鹿子霖的笑容帶著幾分得意:“那可不嘛!這玩意可比種糧食掙錢多了!“
他搓著手指比劃:“一畝罌粟頂十畝麥子,村里大家伙種它都發達嘞!好多鄉親去年還住茅草屋,今年都換瓦房嘞!“
鹿兆鵬瞪著猩紅的雙眼,一把拽住鹿子霖的衣領:“你們這是在害人!“
“多少人因為這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的指甲在鹿子霖綢緞馬褂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你們掙這昧良心的錢,就不怕遭報應嗎?“
然而,周圍的村民都是一臉冷漠,更有人撇嘴道。
“俺們種地咋還種出罪過了,就許你們家大富大貴,還不許我們養家糊口嘞?”
“就是,種糧食賣不上價,俺們就活該一輩子受窮?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鹿兆鵬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鹿子霖見狀連忙拉著兒子的胳膊:“娃,這事你別管,你回來得正好,你娘這兩天正念叨你呢,快跟達回家。”
鹿兆鵬還要反抗,卻被鹿子霖叫來兩個長工給架了回去,秦浩也沒有阻攔,自古忠孝兩難全,就看鹿兆鵬如何選擇了。
此時白嘉軒也聽到動靜帶人趕了過來,見兒子沒事暗暗松了口氣,隨后就拉著秦浩回了白家。
白家堂屋里,油燈芯爆了個燈花。
仙草端上香噴噴的油潑面,秦浩趕了一天路,早就饑腸轆轆了,一邊吃一邊夸贊道:“姨這手油潑面太地道了,就是西安城都找不出一家這么好吃的油潑面。”
“喜歡吃就多吃點,不夠俺再給你下。”仙草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微笑。
秦浩吃了一碗,墊了墊肚子,卻沒有繼續吃,而是詢問老爹,罌粟的種植情況,還有后續的生產、銷售都是怎么進行的。
白嘉軒恨鐵不成鋼的道:“村里除了咱家基本都把田里的麥子換了罌粟,各家熬煮之后就交給鹿子霖,至于后面鹿子霖是怎么運出去的,交給誰了,就不清楚了,狗日的防賊一樣防著我呢。”
秦浩眉頭緊鎖,如果不搞清楚鴉片的銷路和幕后黑手,壓根就是治標不治本,大不了換一個地方再種就是,老美禁毒的教訓擺在那里。
就在秦浩琢磨,如何探聽消息時,院門突然被撞開。鹿兆鵬踉蹌著沖進來,額頭還帶著淤青,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紅得嚇人:“我知道鴉片最后都去哪了!“
“從你爹嘴里套出來的?“秦浩語氣里帶著罕見的敬意。
鹿兆鵬灌了口冷茶,點了點頭:“是田福賢,他勾結了滋水縣幾個大戶,縣長、保安司令全都被買通了,他們打著藥行的名義,把鴉片運到漢中售賣。”
白嘉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由擔憂地望向兒子。
秦浩想了想:“看來只能把這事捅到明面上了。”
鹿兆鵬連忙追問:“怎么捅到明面上?”
“秦風日報的主編南先生為人最是嫉惡如仇,且對毒害同胞的鴉片恨之入骨,咱們明日一早趕往西安,將情況與他說明,他必定愿意將此事刊登在秦風日報上,必然震動西安,到時候滋水縣這幫蛀蟲就沒法掩蓋。”
鹿兆鵬聞言大喜:“好,就這么干。”
“不過,你要有個心理準備,你達最次也是個從犯……”秦浩拍了拍鹿兆鵬的肩膀。
鹿兆鵬咬牙道:“他造了孽,就該受到懲罰!”
清晨的白鹿原籠罩在薄霧中,雞犬聲此起彼伏。
鹿三牽著棗紅馬從后院轉出來,車轅在青石板上磕出悶響。白嘉軒拎著個藍布包袱從正屋出來,眼圈烏青,顯然也是一夜未眠。
“干糧備足了,路上別耽擱。“白嘉軒把包袱塞進馬車。
仙草抱著還不滿周歲的白孝文站在檐下,小娃兒咿咿呀呀朝秦浩伸手。
秦浩捏了捏弟弟的臉蛋,轉頭對白嘉軒低聲道:“達,您和姨多保重。“
馬車剛拐過祠堂,鹿兆鵬突然抓住秦浩的胳膊。晨霧中,牌坊下黑壓壓站滿了人。鹿子霖穿著簇新的緞面馬褂站在最前頭,身后村民或扛鋤頭或拎扁擔,像堵人墻橫在路中央。
“停車!“十幾個后生立刻涌上來拽住馬轡頭。棗紅馬受驚揚起前蹄,差點人仰馬翻。
鹿三好不容易才安撫好受驚的馬:“你們要干啥?”
“娃,你們這么早就要出村,是不是要去舉報額們?”
“俺家就指著這季收成給娃說媳婦啊!“
“娃,你們就給額們一條生路吧。”
鹿兆鵬看著愚昧的村民,痛心疾首:“你們這是在犯罪,在造孽啊,你們知不知道,種的這些東西,最后會毀了多少家庭,有多少人家被這玩意害得賣兒賣女!家破人亡?”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忽然有人喊了一句。
“他們不讓俺們活,俺們也不讓他們活。”
“娃,留下來吧,俺求求你嘞。”
有人苦苦哀求,有人則是目露兇光朝著馬車包圍過來。
鹿三攥著鞭子的手青筋暴起,棗紅馬不安地刨著蹄子。
“都讓開!“白嘉軒的暴喝炸雷般響起。他扛著鋤頭從戲臺沖了過來,鋤刃在晨光中閃著寒光,“誰敢動我娃試試!“
往日溫厚的族長此刻像頭暴怒的雄獅,鋤頭掄圓了劃出弧光。最前面的后生躲閃不及,衣襟“刺啦“被撕開道口子。
人群潮水般退開又合攏,不知誰喊了句:“不能放他們走!“
瞬間點燃了火藥桶。
秦浩踹翻一個撲來的漢子,反手劈暈另一個。眼角瞥見白嘉軒的鋤頭舞得密不透風,鹿三的鞭子抽得啪啪響。可村民實在太多,密密麻麻,幾人又心存顧忌,不能下死手,眼見圍攏過來的村民越來越多。
“浩兒快走!“白嘉軒突然悶哼一聲。秦浩回頭看見父親踉蹌著后退,鮮血從他指縫間汩汩涌出,染紅了灰布褂子。
秦浩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一把掐住那村民的脖子,就在他準備大開殺戒時。
白嘉軒染血的手突然按住他手腕:“別“血滴在秦浩手背上,燙得他心頭一顫。
白嘉軒搖搖晃晃站起身,再度將秦浩護在身后,一手捂著額頭,一手握著鋤頭指向眾人:誰都不許傷我娃一根毫毛。
鹿兆鵬看著白嘉軒的背影,又看向躲在人群里的鹿子霖,悲切喊道:達……
鹿兆鵬的母親想要沖上去,卻被鹿子霖拉住,
“都住手!“蒼老的吼聲震得人耳膜發疼。
鹿泰恒不知何時擠進人群,老爺子滿頭白發,用他瘦骨嶙峋的身軀牽起了馬車韁繩。
“姓鹿的都給我.讓開!“
人群中有人讓開一條縫隙,趁著這空當,白嘉軒把秦浩推上車轅。
鹿兆鵬卻僵在原地,死死盯著躲在人后的鹿子霖。
“兆鵬!“秦浩一聲斷喝。鹿兆鵬如夢初醒跳上車,鹿三趁機驅趕著馬車緩緩前進。
西安城鐘樓旁,青磚小樓里飄著油墨香。秦浩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到二樓,在掛著“總編室“銅牌的房門前停下。
“請進。“里面傳來清朗的男聲。
推門就見南先生正在伏案疾書,鼻梁上的圓框眼鏡反射著窗外的天光。
“白同學。“南先生推了推眼鏡,含笑道:“你的《辮子論》我可是記憶猶新啊!“說著從書堆里翻出張泛黃的報紙,頭版赫然印著秦浩的側影。
一旁的鹿兆鵬按耐不住,直接從背包里取出一朵罌粟花,花瓣已經蔫了,卻仍透著妖異的紅。
南先生臉色驟變,抓起花朵湊到窗前細看:“這東西,你們是從哪弄來的?”
秦浩展開一張滋水縣的地圖:“白鹿村八成耕地改種罌粟,滋水縣二十七個村有十九個在種。縣保安團派兵把守要道,運鴉片的車隊掛著藥行旗號直通漢中……“
“這群蛀蟲!”南先生狠狠一拍桌案。
次日黎明,報童的吆喝聲響徹西安:“看報看報!滋水罌粟泛濫成災,保安團為毒販看家護院,縣長官官相護……“
《秦風日報》的報道如同一道驚雷,震動了整個西安城。張總督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徹查滋水縣鴉片案。
西安城防軍連夜出動,封鎖了通往滋水縣的所有官道,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士兵沖進縣衙,將還在睡夢中的縣長、保安團長等人全部緝拿。
田福賢在自家宅院里被抓時,還穿著綢緞睡衣,嘴里嚷嚷著“我是總鄉約,你們憑什么抓我”
結果被士兵一槍托砸翻在地,拖上囚車。
鹿子霖正躺在炕上做著發財美夢,突然被踹開的房門驚醒,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綁。
與此同時,滋水縣境內的罌粟田被下令立即鏟除,白鹿原上的村民站在田埂上,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苦種下的“發財夢”化為泡影。有人哭嚎,有人咒罵,但更多的人只是沉默。
白嘉軒站在祠堂前,給祖宗上完香,長長地出了口氣。
而在西安城的監獄里,鹿子霖和田福賢被關在同一間牢房。
田福賢咬牙切齒:“鹿子霖,你教的什么兒子,連自己親爹都不放過。”
鹿子霖龜縮在墻角,欲哭無淚:“早知道這樣,我當初生他的時候,就該把他掐死!”
說話間,傳來牢房門鎖被打開的聲音,鹿子霖抬頭一看頓時換了一副面孔。
“娃,你救救達,你把達害成這樣,你不能不管達啊!”
鹿兆鵬痛心疾首:“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
“悟,娃,達悟嘞,你快把達救出去吧,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達一天都待不下去嘞。”
看著親爹無恥的模樣,鹿兆鵬丟下一包衣物:“你還是在牢里好好懺悔自己的罪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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