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后。
433旅駐地附近的河邊。
萬向東戴著一頂漁夫帽,身穿便裝,坐在折疊椅上閉目養神。
公勤兵小鄭拿了個折疊椅坐在他身后,在那里聚精會神看書。
叮鈴鈴——
夾在魚竿上的鈴鐺突然響了起來。
萬向東睜開眼睛,手一指,仿佛在指揮著自己的部隊發起沖鋒。
“小鄭!魚!”
小鄭慌里慌張地扔下書本,沖過去抓起魚竿猛力往后一抽。
但這一抽,手里輕飄飄的,完全沒有任何的阻力。
小鄭心頭一涼,不甘心又抽了一次。
結果還是空蕩蕩的感覺。
他回頭對萬向東說:“旅長,魚跑了。”
萬向東坐在椅子里,兩眼里有些空洞,人顯得有些茫然。
他心生感慨。
感覺這一桿子就如同自己的軍旅生涯。
精心準備,耐心等候,到最后臨門一桿子,卻是一場空。
無盡的失落不禁涌上了心頭。
看到旅長這副模樣,小鄭有些慌,還以為是自己看書耽誤了拉桿的時間導致跑了魚。
“旅長,我……”
“哦。”萬向東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出來,笑了笑對小鄭說:“沒事,沒事。”
他一連說了兩個“沒事”。
好像是對小鄭說的,又好像對自己說的。
“看看餌料,再拋竿。”他說。
“好。”
小鄭連忙去檢查餌料。
這次和以往不同,以往萬向東喜歡用手竿,坐在水邊如同老僧入定,穩坐釣魚臺,等著魚兒上鉤。
但自從大病一場后,如今雖然病情有所控制,但也僅僅是控制,醫生吩咐要多休息,定期回去醫院做治療。
萬向東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PD1療法持續的時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哪怕完成了,命也只能說是暫時保住,往后還要配合一定的藥物治療,定期服用才能控制病情。
唯一的好處是這種療法對于生活質量來說沒有動手術那么大,終歸也是壞事里的好事。
不過萬向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指揮崗位了。
旅長的職務之前已經辭了,李正代理旅長,現在的萬向東暫時沒有掛任何職務,閑人一枚。
這次回到433旅,是因為妻子的工作調動,自己要離開駐地了,所以找了個時間約李正他們吃個飯,算是告別。
李正聽說他要來吃飯,特地在旅部小飯堂設宴招待。
老萬舍不得這條河,他喜歡這里,既然要走了,就來這里再釣一次魚,順道也想給晚上告別宴的餐桌上加一道糖醋魚。
以往他只要遇到什么難題,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來這里釣一上午的魚,釣完了,問題也就想通了。
這里對于老萬來說就像佛徒眼里的佛堂,雖然他自己是個無神論者,但人的精神也好,靈魂也罷,總要有個朝圣和安放的地方。
河邊就是老萬的佛堂。
小鄭終于重新安放了餌料,又把魚鉤遠遠地拋進了江中。
這次老萬沒用手竿,用了翻板鉤。
以前老萬是不屑于用這種翻板鉤的,用他的話來講——沒有一點技術含量。
但今日不同往日。
胃癌把老萬折磨得已經沒了銳氣。
手竿他是把持不住了。
翻板鉤倒還好,反正裝好餌料拋進江里,然后掛個鈴鐺,魚兒上鉤了鈴鐺就會響,人過去抽竿就行。
老萬忽然感慨。
以前自己最看不上的這種釣魚方法,居然是現在最適合自己的辦法。
人生不同的時期,想法會變,適合自己的東西也會變。
沒病之前,老萬全心全意撲在部隊上,部隊就是他的一切,433旅就是自己的命根子。
部隊建設有聲有色,老萬覺得自己的人生也變得有聲有色。
妻兒老小?
似乎以前從來都被自己忽略掉了。
這一病,妻子的照顧,女兒的乖巧。
老萬都看在了眼里。
看著看著,就覺得愧疚起來了。
自己原來以前是那么的忽略了眼前的幸福,最珍貴的往往就在身邊。
家國情懷,國防強軍。
以前的軍裝夢,在一場大病過后離老萬越來越遠。
正所謂有失必有得。
失去了自己的將軍夢,老萬曾經一度萬念俱灰,但一段日子下來,他卻發現自己并非一無所有。
有家,有父,有母,有妻,有女。
自己不光是軍人。
也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
從前自己為部隊而活,父母妻女為自己而活,現在,是時候回歸家庭了,為自己曾經虧欠的,彌補一些什么。
“老旅長!”
身后傳來了李正的叫聲。
老萬回頭,看到了李正。
李正上來就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直接過來在老萬身旁直接盤腿坐下。
“老旅長,釣了幾條?”他問。
老萬苦笑:“暫時當空軍。”
李正說:“不會的,你是陸軍,絕對不會空軍。”
說完又道:“今天禮拜六,我陪你釣,釣到大魚為止。”
老萬心頭溫暖,看著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旅長,自己的接班人。
是啊。
真難得。
當初李正過來任職參謀長的時候,旅里軍里一堆風言風語,說這個人很年輕,升遷速度跟坐火箭一樣,估計跟老首長邵先勇的原因有關。
當時雖然自己已經斥責這種說法,命令公開或私下場合都不能再說。
但捫心自問,對李正的任職,他心里是沒底的。
如今看來都是自己小人之心而已。
李正是靠真本事上來的,跟邵先勇沒有什么關系。
硬要說有關系也行,無非是他是邵先勇的女婿,更容易被人注意到而已。
“這次咱們旅打得很漂亮,我聽說溫朝暉回去之后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三天沒出來。”
老萬雖然不在部隊里了,但老戰友到處都是,并且他也一直在關注著這次演習的結果。
413和422開門之戰慘敗,老萬的心早就被吊到了半空。
如果李正也失敗,那么A集團軍主力這塊金字招牌算是扔到爛泥坑里去了。
演習前,他不止一次有過要打電話給李正問這問那的沖動,不過到最后還是忍住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事。
倒不是說老萬怕擔責,是怕人家說自己手長,事多。
聽說433旅以絕對優勢和絕佳的戰術拿下了勝利的成果,老萬那天晚上在家里興奮得一夜沒睡,妻子起夜看到旁邊被窩空了,擔心出什么事,結果在書房里找到了老萬。
找到老萬的時候,老萬人在書房,嘴里低聲重復著一句話:“妙啊……妙啊……”
妻湊過去一看,發現老萬在一張G314地區的軍用地圖上根據打聽來的消息,徹夜不眠在那里復盤。
于是,這個給老萬當了二十年妻子的女人一下子沒忍住,捂著嘴頓時就抽泣起來。
這一哭,把老萬給弄慌了,連忙問妻子出了什么事,還以為醫生那邊對自己的病情又下了什么不好的結論。
結果一問,妻子含著淚說:“結婚那么多年了,你連起床給女兒蓋一次被子都沒做過,一場演習,你就興奮到一夜沒睡……”
這話如同晨鐘暮鼓,震得老萬啞口無言。
到臨了,他默默卷起地圖,扶著妻,回去睡覺,之后再也沒提演習的事。
“嗯,聽說了。”李正說:“溫朝暉是個非常聰明的指揮官,他這次只是輕敵了,下次跟他交手,估計沒這么輕松了。”
老萬說:“下次交手,我還是賭你贏。”
李正說:“老旅長你就這么看得起我?”
老萬說:“說到指揮學,溫朝暉未必會輸給你,但是說到指揮的格局,他絕對不如你。他看到東西是站在坡上,你是站在山上,你們兩人,分別在這里。”
說完,不忘自嘲一下。
“我呢,我就是站在坑里。”
然后開始哈哈大笑。
李正說:“那下次咱們旅在演習,我請你來做嘉賓。”
老萬擺擺手:“不了,從今晚后,沒有旅長萬向東了,只有一個病人萬向東,一個家庭男人萬向東,軍旅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是記憶了。”
倆人沉默。
片刻后,老萬說:“我老婆調動了,到了G市,在機關里工作。”
李正說:“恭喜啊,G市的福利工資和待遇都很好,小雪還可以去更好的學校。”
小雪是老萬的女兒。
以前,小雪一直跟著老萬的妻子在縣城里生活、念書。
老萬說:“這是咱們莊首長安排的,現在我已經沒了職務,組織上也不打算安排我的工作了,我就是空掛著閑職,沒讓我轉業估計是方便我治病,我感謝組織對我的照顧,但是,從此后我也該回歸家庭了,這么多年過去,我才發現自己對家庭的空閑除了我的工資卡外,什么都沒做過……”
老萬的一番話,倒是勾起了李正的另一番思緒。
老萬如此。
自己何嘗不是?
老萬看他有些發愣,于是說道:“你多久沒回家了?”
李正臉上一紅:“演習至今……”
老萬說:“你岳父就沒給你打電話命令你回去看看?”
李正搖頭。
老萬說:“抽時間回去看看吧,我看今晚吃晚飯就走,不然你女兒都不認識你了,別走我的老路,我女兒之前見了我叫我一聲爸爸都很艱難,這次病了,她陪我多了,反倒叫得更自然了。”
李正沉默。
叮鈴鈴——
鈴鐺再次響起。
這次,李正比小鄭快了一步,搶先去抽了竿子。
上手很沉。
再一抽,能感覺到一陣猛烈的回沖。
“大魚!”
李正興奮地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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