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忠拜別陳慶之后,這一路頗不容易。困惑、擔憂、迷茫,內心各種思緒交織,他猶豫再三,決定先去濟南郡把老婆找回來再說。
五年前的某天,他去了一趟泰山然后被梁國軍隊抓走,再回來,時間已經是陳慶之北伐。呂家人估計認為他就是忘恩負義的渣男。
畢竟,當初他受傷落難的時候,呂苦桃救過他一條命,又照料許久,兩人啥事都做過,在呂家人面前都辦過婚禮了。結果最后“不辭而別”,也挺那啥的。
楊忠風塵仆仆的水陸輾轉來到濟南郡,呂家倒是變化不大,呂家人小農出身都沒什么見識,一看到楊忠,恨不得把他亂棍打出。
對方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楊忠才從岳父那邊得知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而且是他完全沒法接受的那種:老婆跟著劉益守跑路了,小舅子也跟著一起跑路了!
呂家人恨他當渣男,陰陽怪氣的嘲諷了一番,雖然沒有明說呂苦桃成了劉益守的妾室,但是話語里都是不吝對某劉姓俊男的溢美之詞。
比如說比你年輕比你俊朗還比你有權有勢,麾下小弟眾多之類的。
楊忠嚇得亡魂大冒,急急忙忙南下,多番打聽才知道劉益守大軍應該屯扎在任城,至少任城是管轄范圍。他又水路南下任城,然后進城后,找到了獨孤信打聽情況。
一聽到是這樣八卦又無語的事情,獨孤信也沒辦法,只能告訴楊忠,劉益守帶著大軍南下,連你小舅子呂永吉也在軍中,但是聽聞呂苦桃確實在劉益守后院,其他的不太清楚。
獨孤信相信劉益守應該沒有對呂苦桃做什么,但是同樣身為帥哥,他也知道,女人好男色也是常有,指不定呂苦桃就投懷送抱了呢?作為一個口風很緊的大佬,他說得很保守。
這么一說,楊忠浮想聯翩,更擔憂了。
獨孤信連忙帶著楊忠去劉益守家眷居住的宅院去尋人,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小兩口溫存了一天,呂苦桃建議楊忠跟隨劉益守做事,反正現在天下這么亂,像劉益守這樣的好人確實快死絕了。
楊忠一時間有些猶疑不定。
按道理說,劉益守表面上像是覬覦呂苦桃才弄到家里來,實則秋毫無犯,這是一種無聲的保護。以知恩圖報的角度看,楊忠覺得自己給劉益守打工似乎也是天經地義。
只是,有時候賬不是這么算的,至少不能光考慮人情。
老婆也找回來了,下一步則是更加嚴峻的生存難題。陳慶之的態度耐人尋味,似乎已經預料到梁國北伐必敗,他們會退回梁國。
或者蕭衍根本就沒指望滅掉魏國。
楊忠琢磨著,如果是這樣,爾朱榮肯定會回到洛陽,到時候他這個“三姓家奴”,不說鐵定被清算,起碼也要脫層皮從頭開始。
呂苦桃雖然感情用事,覺得楊忠要去報恩跟著劉益守比較好,但是仔細想想,這也未嘗不是一條路。
權衡再三,楊忠去找印象比較好的獨孤信閑聊了一番,二人相見恨晚,言談中獨孤信對劉益守推崇備至,說他有劉玄德之仁義,諸葛孔明之眼光,曹孟德之氣度。
正在楊忠與獨孤信拉關系的時候,劉益守的信使到了。得知要勸說羊敦等人出兵,楊忠自告奮勇要當信使。
看他立功心切,獨孤信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讓楊忠跑了一趟兗州。
見到羊敦后,楊忠將白袍軍的一些“內幕消息”透露給羊敦,并言明,白袍軍已有退回梁國之意,爾朱榮入洛陽,幾乎已經不需要懷疑。
羊敦之前就是擔心爾朱榮不敵白袍軍,整個魏國大變天,殃及池魚。現在從楊忠口中得知陳慶之已有退兵之意,便再無后顧之憂,痛打落水狗的事情,誰都不介意做一做。
于是他當即就同意了劉益守的請求,決心出兵南下睢陽,圍殲費穆軍主力,交投名狀上船。
一不做二不休,楊忠跟隨羊敦的隊伍南下睢陽,才在睢陽城內找到了負責坐鎮調度的陳元康,得知了劉益守的落腳點。
這一路奔波,尋常人早就崩潰了。得虧是楊忠當了五年的小弟,心智已經被鍛煉得無比堅忍。打聽到了前線戰況后,楊忠再次毛遂自薦充當聯絡人,冒著巨大風險潛入雍丘,這才見到劉益守。
想起這一路奔波,楊忠忍不住唏噓感慨,這年頭男人要闖出一番事業來太不容易了!現在的情況有些好轉,不過他也知道,劉益守對他的考察,還沒有結束。
如果不能拿出一點真本事來,被對方投閑置散,乃是必然。
這次劉益守給了他一百騎兵,目的就是為了拖住費穆。目的好像很簡單,實際上卻是缺乏必要的資源。
楊忠在陳慶之手下混過五年,陳慶之的本事不說是學了個十成,兩三成還是有的。查看過費穆軍的兵力分布,楊忠就明白對方的弱點在哪里了。
不能移動的拍車,已經在城墻西面形成了一個缺月形“陣地”,并且有重兵把守!
費穆的本意,似乎是想引誘雍丘城內的守軍,出城偷襲,然后就會陷入重兵合圍之中。楊忠聽說之前彭樂帶著麾下騎兵出擊,把費穆麾下的伏兵打得死傷慘重。
這一招再用,估計會翻車。因為費穆現在也謹慎了,并不會立刻對出雍丘城的軍隊進行圍殺。費穆軍嚴守拍車陣地,水潑不進,似乎就是在慢慢的絞殺雍丘城的軍心士氣。
楊忠對費穆不僅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很熟悉,比劉益守他們都熟悉,當初還在北地的時候,他就聽說過費穆的大名。
費穆是一個非常善于防守的將領,治軍嚴苛,攻城略地并不是他的專長。劉益守也是不上當,除了那一次反擊外,其余時候都是按兵不動,哪怕城墻快被對方薅禿了,也不曾再次派生力軍出擊,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
劉益守為什么給自己一百騎兵,楊忠揣摩了一下,應該是對方心里已經有想法,只是讓自己打前站試試看。
夜已深,雍丘城的簽押房內,劉益守看著墻上掛著的那張圖,上面詳細畫著費穆大軍的分布,其中有個地方,讓他非常在意。
雍丘東北面有一大湖,連著睢水。費穆軍的輜重,都是在那邊卸貨,然后轉運到軍中。
那么,要不要偷襲那邊的渡口呢?其實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這并不會影響費穆軍的糧草供應。至少是不影響他們發動幾次攻城。
但是,要不要做出偷襲那邊渡口的姿態撩撥一下呢?
這個可以有,而且很有必要。目的就是為了讓費穆不得安寧,不得不分兵保護糧道。劉益守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拖時間。
楊忠的到來,更加驗證了他的猜測:陳慶之已經有退出魏國之心!
白袍軍,要從洛陽返回了!
爾朱榮一旦入洛陽,睢陽以北那些不在劉益守控制的城池,都會自發的抵制。天時地利人和,到時候費穆拿什么去打?
“主公,楊忠已經帶著一百騎,往北面去了。”
看到劉益守觀摩地圖已經很久了,王偉進了屋子他都渾然不覺。
“他是陳慶之那邊過來的人……真的靠得住么?”
王偉小聲問道。
“人心都是肉長的,怎么能一見面就要求別人對你死心塌地呢?”
劉益守轉過身來,笑著說道:“封妻蔭子,高官厚祿,光耀門楣,這都是一個正常人所期望的,不要苛責太多了。”
聽到這話,王偉本來想說劉益守太年輕太單純,轉念一想,他好像是沒見過比劉益守更狡詐的同齡人,說這話似乎也不太合適,最后只能一聲嘆息。
“羊敦在等什么呢?他們不是已經到睢陽了么?難道現在不該出兵么?”
王偉像個怨婦一樣抱怨羊敦虛情假意。
劉益守搖了搖頭,沒有解釋。
所謂的盟友,一定是會在你彈盡糧絕但是還沒死透的情況下出現。羊敦的出現,不是為了像之前說的那樣“圍殲費穆于雍丘”,而是打亂費穆的部署。
他們只是錦上添花的。劉益守對手下說的那些慷慨之詞,只能算是鼓舞士氣。
關鍵還要看于謹那邊有沒有得手。
“主公,我們也可以用猛火油對付外面的拍車啊,那玩意每天都來轟城墻,很煩人啊。”
王偉又開始出餿主意。
“費穆這一招是欲擒故縱呢,他就等著我派彭樂出去。”
劉益守想起“歪嘴龍王”這個梗,忍住了對王偉撇嘴的沖動。他嘆了口氣道:“不要沉不住氣啊。費穆現在就是希望我們犯錯。
決戰就在攻城那天,明白么。你以為我現在每天讓彭樂他們吃好喝好是為了什么?”
“攻城那天?”
王偉想到一個可能,嚇得全身發抖,他已經被劉益守的膽大妄為給嚇到了。
“對吧,你都想不到,費穆多半也想不到。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箭拉滿不射威脅最大,拳頭收回握緊威脅最大,刀在刀鞘里威脅最大。
你用心體會一下現在的局面,我跟你解釋不明白的。”
劉益守現在就是在裝弱,上次鋒芒畢露后,再次收斂起來,讓費穆摸不著頭腦。就好像一個人躺在地上裝作重傷。等對手準備一劍將其結果的時候,這人就趁著對方進攻而暴露出軟肋,一舉反殺。
劉益守就在等這個機會。
什么羊敦帶兵來啊,于謹把老巢掏了啊,這些都會讓費穆有種烈火焚身一般的焦急感,迫使他在匆忙中犯錯。
“呃,那現在……我做什么呢?”
王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多余的人。
“你把宇文泰叫來,我們打幾局斗土豪吧。你已經輸了我幾千文了,一局十文錢你居然能輸幾千文,嘖嘖。”
劉益守指了指身邊的桌案問道:“難道你今晚不打算贏一點回來?”
戰局僵持(雖然并不焦灼),不僅是劉益守那邊壓力很大,費穆也是一天比一天焦急。
費穆不猛攻城池,那是因為在北地的時候,他打老了仗,一支軍隊士氣是如何鼓舞,如何衰竭,其實自有規律。那種節奏感,不帶兵的人難以體會。
按現在的情況,如果常規進攻,那么最后的結局是什么呢?
那就是雍丘城內的守軍,被打得鼻青臉腫,卻又始終不會倒下!然后自己這邊,攻城越來越困難,最后,敵軍的援兵來了,自己不得不退兵。
甚至還有可能被反打!
現在光用拍車丟石頭轟擊城墻,其實路子是對的,雖然慢,但很有效。
“費將軍,小黃城那邊被偷襲,城池被攻占,楊椿一路逃到大營來了!”
副將貼著費穆的耳朵輕聲說道,聲音都在發抖。
小黃城失守!
費穆如同一盆水從頭頂淋下來,全身冰涼!
“小黃城如何會失守?”
“不知道,楊椿是對方放回來報信的!”
小黃城那邊確實兵力空虛,可是也沒看到睢陽那邊出兵啊!一時間費穆的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把楊椿帶過來吧,不必跟他客氣了。”
費穆有點后悔,自己當初怎么把后路交給這么個蠢人來守。不一會,楊椿被副將帶到,不復往日的儒雅,看起來跟個叫花子差不多,就是身上的衣服好點,蓬頭垢面,臉上也臟得不像話。
一剎那間,費穆居然還沒認出來!
“楊椿,小黃城呢?”
費穆沉聲質問道,直呼其名,徹底撕破臉,連場面話都懶得說了。
“被于謹帶兵偷襲,我頂了半天時間,還是失守了。”
“那糧草呢?輜重呢?軍械呢?”
費穆靈魂三問,楊椿默默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事到如今,還能說什么呢?
“來人啊,楊椿擅離職守,丟城失地,拖出去斬了,傳首三軍,以儆效尤!”
費穆怒道。
楊椿毫不掙扎,也不唾罵費穆,反而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對方猙獰的面孔。四周的親兵都被楊椿異樣的舉動給鎮住了。
“我只是比你早走一步罷了,咱們兩人誰下場會更慘,還很難說呢。”
楊椿搖了搖頭,對要撲過來的親兵低吼道:“滾開,我自己會走!”
很快,他的首級就被呈到費穆面前,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就這樣直勾勾“盯著”費穆的臉,令人汗毛倒豎。
“拿走……”
費穆無力擺了擺手,楊椿臨死前詛咒的話語猶在耳邊。
沒錯,殺一個楊椿沒什么了不得,可是,這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現在看,楊椿解脫了,倒是他費穆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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