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后,整個魏國還是干了幾件“人事”。
比如說把全國的財富都往洛陽地區集中,建立了一個占地面積前無古人,封建時代也后無來者的碩大洛陽城。
比如說讓洛陽城,與南朝的建康相對應,成為北方佛教的中心。西域高僧往往都是第一站甘肅,第二站晉陽,第三站就在洛陽扎根參悟佛法,隨后就南下建康。
但正因為洛陽財富占全國的比重太高,因此北魏其他地區,包括六鎮,都是越來越窮!
劉益守帶著麾下兵馬和工匠、輔兵等數萬人,沿著北濟水一路行軍,來到了濮陽郡以東的廩丘城,這里已經是兗州的統治范圍。
不過很顯然,雖然隔著包括巨野澤在內的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湖泊,但“湖”那頭同室操戈,打得熱火朝天的羊侃與羊敦兄弟,顯然已經是調動了全部的兵力,發動了所有可以發動的力量。
整個廩丘小城,幾乎空無一人成了廢城!
劉益守等人順手就占領了這座幾乎不設防,也找不到任何北魏官員的城池。據“漏網之魚”交代,羊敦先是以兗州刺史的身份,讓巨野澤以東的城池集結力量救援兗州城(即瑕丘城,今日山東省濟寧市兗州區)。
不過很明顯,那些人根本就被羊侃犀利的攻勢給嚇怕了,又恰逢洛陽中樞換血,周邊很多城池的官員,比如廩丘城的,就帶著鄉民逃入巨野澤去了。
那里物產豐饒,地形極為復雜,向來都是出山匪水匪的地方。
簡單點說,就是州郡里的政府官員要么逃走,要么落草為寇了!
剩下沒走的人,又被羊侃派人來掃蕩過幾回,于是就成了劉益守他們到來時的那種狀況。魏國的青徐之地,秩序已然被破壞,大部分地區都是這樣的狀況。
官府統治的縣城州府里沒什么人,山野鄉間倒是多了很多亦民亦匪的隊伍。這些人多則千人,少則幾百,遁入湖泊深處,密林深處,一時半會你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原本以為這一路上會有很多交涉,沒想到……跟預料得大相徑庭,唉。”
站在廩丘城外,看著這座蕭索的小城,劉益守無奈嘆息。原先想得挺好的,什么發動群眾,批斗舊官僚,施恩于民再搞搞土改什么的。
結果倒好,現在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我看你好像很懂的樣子,難道沒什么話想說?”
劉益守看到身邊的王偉老神在在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于謹等人,也都側目過來,盯著王偉。
“主公啊,這兗州的世家大族,全都避往梁國跑路了!還有些干脆就舉家遁入巨野澤避禍。就算我們來了,他們也不會跑出來的。”
原來如此!
劉益守秒懂。
現在是冬天,又不是春耕。明顯羊侃羊敦兄弟,分別代表著反叛北魏和維護北魏統治的兩股力量PK,其他沒兩把刷子的,趕緊的退散吧,免得被大象踩死!
然后等他們二人分出勝負來以后,這些人又會“突然”出現在勝利者面前!
當然,南梁和北魏都會派出援軍,也是這些人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原因之一。大軍所過之處,不一定會被強盜過境好多少。
“所以我們現在就在這里看著?”
“梁軍援軍,必從沛縣出發,走水路到任城(山東濟寧),再水路東進瑕丘城。”
王偉十分篤定的說道。
劉益守在腦子里盤算了一下,這些地方,除了任城外,其實很多都是在梁國境內了。后世很多人都是認為梁國和北魏只是在爭奪兩淮,實際上青徐之地,也是兩國邊境。
這也可以理解為什么羊侃敢于在泰山起兵,最后又能成功的逃入梁國,因為這里離梁國邊境非常近,特別是在北魏南部防線的那些王爺因為爾朱榮的濫殺而投靠了蕭衍之后,更是如此。
“所以,我們就要急行軍增援任城?”
劉益守有些疑惑的問道。廩丘離任城可不算近,而且更要命的是,他們現在又不是在枋頭,有很多船可以用。
這一路上情況復雜多變,又不知道任城現在還在不在魏國手里。王偉這么說,怎么聽怎么有點像是在“自投羅網”。
“那自然不是。”
王偉搖了搖頭說道:“與其急吼吼的沖上去,倒不如,先安安靜靜的過冬,等冰化了再說不遲。當然,如果主公希望羊敦勝,那么兵貴神速,現在就要選出一支精兵,急行軍擊破羊侃大營即可。”
冰化了!
眾人都捕捉到了關鍵詞。
巨野澤周邊水網密布,后世干脆就叫“菏澤”。這里的河道很多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小河,一到冬天,結冰結得死沉死沉的可以跑馬!
就像是平地一樣!
然后到了春天,冰化開后,這里水網密布,形同沼澤!
梁國軍隊少馬,巨野澤又多水,援軍必定走水路北上!現在不管羊侃跟羊敦打得多么熱鬧,最后都是要用援兵來決出勝負的。
如果劉益守現在帶著精兵東進渡過巨野澤(先不提怎么過去),將會極大震撼本就被羊敦逼到幾乎走投無路的羊侃!
要是跟羊敦里應外合,倒是真有可能一戰而定。
但萬一打不過羊侃呢?
這個選擇題,有一點點麻煩。畢竟,劉益守可不是什么正兒八經的魏國官軍!他有什么理由跟羊侃死磕呢?
聽完王偉的分析,眾人都陷入沉默之中。王偉不愧是地頭蛇,對于中原各地的那些彎彎繞繞,了解得十分清楚,遠不是于謹等久居邊地的人可以比擬的。
“先在廩丘整頓兵馬吧。”
劉益守嘆了口氣,有種滿身力氣無處使用的感覺。難怪元子攸那么干脆就讓他來青徐之地了,這里的情況,簡直復雜到了讓人無語的地步。
“主公,在下還有一言。”
王偉拉住劉益守了劉益守的袖口。
“你還有啥話想說?”
劉益守好奇的問道。
“春秋時,齊大夫田會(公孫會)在廩丘叛歸趙國。齊宣公大怒,派田布指揮大軍圍攻廩丘。趙之孔韋率精兵,聯合韓、魏救廩丘。聯軍大敗齊軍,殺齊兵三萬余人,獲齊戰車二千乘。
次年韓、趙、魏聯軍又攻入齊國長城,軍威大振。此后周威烈王(公元前403年),正式冊命韓、趙、魏為諸侯,戰國時代開啟。
廩丘之戰,幾乎可以看做是春秋時代與戰國時代的分界。如今主公屯兵廩丘,難道不會心有所感么?”谷
此時王偉臉上恨不得寫上“天命在汝”四個字,這個典故也是讓四周的于謹,獨孤信,趙貴等人若有所思,似乎冥冥之中能夠感受到那種似有似無的“改朝換代,時不待我”。
“這附近是不是有個水泊梁山?”
劉益守忽然問了個毫無關系的問題。
一直在旁邊欣賞“風景”沒說話的楊愔忽然開口道:“廩丘往東走就是水泊梁山,不過那里向來都是盜匪出沒之地,主公沒事最好別去那邊。”
這個死胖子懂的事情挺多啊!王偉瞥了楊愔一眼沒說話。
“行了,我知道了,都散了吧。各司其職,廩丘雖然城池廢了,好歹也是個落腳的地方,按之前的約定,各自去忙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劉益守擺了擺手,示意手下人都去忙自己的不要在這里閑著。王偉幾次開口想說話,都被劉益守用眼神暗示,最后嘆息一聲離開了。
等所有人都離開后,劉益守這才看著東面結冰的河道。這里的小河特別多,有些連名字都沒有,也不知道會通到什么地方。現在冬天,河里的冰面看起來就像是平地一般。
“差點忘了,原來宋江就是在這里混的啊。”
劉益守自言自語,隱約感覺王偉的分析雖然好,但主意卻著實有點餿。按常規辦法,青徐之地的叛亂沒個十萬兵馬,根本平息不了。
而現在的情況,幾萬人丟到這水網縱橫的戰場當中,估計冒個泡就沒了,為之奈何?
一時間,他有些心煩意亂起來。
一男一女二人,從黃河南岸過河,先是路過枋頭,后面又到了鄴城。這時候,女人才違背了自己的“約定”,并沒有進入鄴城。
這位對劉益守詐稱自己是“石娘子”,實則是流落后被魯安抓捕的女人,正是高歡的原配夫人,在北地大名鼎鼎的婁昭君。
“彭樂,我會好好記住你的。”
披著紅色大氅,看起來英姿颯爽的婁昭君,面帶輕蔑冷笑,意味深長的對彭樂說道。
“嘿嘿,那是那是,這段時間你也是爽夠了,當然會記住我了。如果不是我把你獻給主公,你哪能這么爽呢?跟賀六渾比起來,我主公如何?”
彭樂傻呵呵的摸摸頭,大大咧咧的說道:“對吧,石娘子。”
他這股得意的勁頭,就好像他是劉益守,把婁昭君睡了一樣。
“口舌之快,隨便你怎么說,反正我現在是要回晉陽了,你好自為之。”
婁昭君冷笑著說道。
“當然當然,我這個人嘴巴一向很大,萬一,哈哈,我是說萬一有一天喝酒喝多了,跟主公說起來你是賀六渾的原配夫人,不知道他會是什么表情呢,應該會很興奮吧。”
彭樂露出猥瑣笑容,嚇得婁昭君面色一緊。
“你不許跟他說我是誰,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如果我聽到半點風言風語,你在北地的家小,說不定就會有什么災禍的。”
婁昭君有些心虛的威脅道。
“對啊,所以他們一旦有什么事情,那可就別怪我彭樂大嘴巴了是吧?我不但要說,還要把你在劉都督身邊的樣子描繪出來。讓別人都知道,你也不是被強迫那么難過,反而有點享受不是么?
你看你眉眼的春意,都掩蓋不住了。”
彭樂繼續威脅道。
婁昭君連忙揉了揉自己的臉,再次看向彭樂時,已然眼神冰冷,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甚至看起來像是要殺人。
“好,我會保護你的家小不被其他人騷擾,賀六渾要動你的家小,只要我知道了,都會阻止。我也就做這么多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婁昭君咬了咬牙說道。
彭樂也收起嬉笑的表情,正色道:“希望夫人言而有信。這件事就爛在你我肚子里,誰也不知道。”
“如此便好。”
婁昭君翻身上馬,一句話沒說,拍馬就走,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彭樂的視野當中。等她離開后,環顧四周白雪皚皚的景致,彭樂也是長嘆了一口氣。
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只能跟著劉益守一條路走到黑。如若不然,以婁家在北地的龐大勢力,他無論投靠誰都會被玩死的。因為最能夠保守秘密的,絕對是死人。
而彭樂為什么要把婁昭君獻給劉益守,而不是私下里放走呢?
因為婁昭君極有可能將遇到自己的事情,跟家里人說,或者說傳到高歡耳朵里。而以高歡的德行,以己度人,定然會認為他彭樂已經做了不齒的事情。
無論做過或者沒做過,高歡都會想辦法做掉自己,因為他無法忍受下面人的風言風語。
也就是說,只有婁昭君真正的失身于人,她才會乖乖的保密,不把遇到他彭樂的事情說出去。相反,如果婁昭君能夠挺直腰板回到高歡身邊,那么定然不會擔心將他彭樂透露給高歡。
這樣就會造成彭樂做了好人反而沒好報!
人性的復雜就在于此。而殺了婁昭君,彭樂又擔心婁家在北地的勢力無孔不入,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一旦被婁家鎖定,那真就是不死不休。
所以思前想后,彭樂還是覺得王偉出的主意不錯。
看的不會買,買的不會用,用的不會說!
“嘿嘿,賀六渾啊賀六渾,沒想到你也有今日。我看你以后還得意不得意。”
彭樂哈哈大笑,騎著馬在雪地里馳騁飛奔,如同滿地打滾撒歡的驢子一般。
另一頭,婁昭君走進滏水陘的山路,直到走遠了以后,這才從懷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封信,拆開。
“婁娘子,你我之間的風流韻事,可千萬別犯傻,告訴賀六渾哦,他知道了以后,會不高興的。
當然了,我覺得你很美,也很有魅力,這是真誠的話語。我相信你跟我在一起很快活,也是很真誠的。但是這些,都是不能說的秘密哦,那就當是一場綺夢吧。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
你一路多多保重。”
信紙沒有落款。
婁昭君整個人都僵硬在原地,信紙飄落在地,宛若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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