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劍遠行
連續三天攻城,城墻下留下了無數尸體,然而,鄴城就是巋然不動!雖然葛榮軍中也有部分勇士沖上城頭,但都被準備充分的守軍趕下來了。
信心這種東西,有時候很微妙。羚羊有信心的時候,都敢跟老虎叫板,這跟它們打不打得過老虎無關。之前鄴城的守軍已經對城外的葛榮大軍行成了“心理優勢”。
如果不發生點什么特別的事情,這種信心還會一直維持下去,哪怕每一天都在減弱。
這天傍晚,宇文洛生下令全軍修整,暫時放棄了攻城的舉動。事實上,就算他不宣布,那些“聽調不聽宣”的將領們,也不希望將自己的部下當衛生紙一樣消耗了。
雖然宇文洛生許諾只要攻進鄴城,三天不封刀,想拿什么拿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但那些利欲熏心的軍頭們,對看得到得不到的許諾,已然失去了興趣。
后世很多公司從年初就在提的“巨額”年終獎,其實對工作的促進作用非常有限。因為大家知道無論公司許諾多么豐厚,到頭來都會各種縮水打折,只能哄哄剛剛畢業的大學生而已。
局面已然這樣,宇文洛生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只好派人去找葛榮請示下一步應該如何處置。結果很快,葛榮就派人送來一封信,上面洋洋灑灑一大通,簡單概括就是說:
休息一天,繼續攻城。
至于類似“我們困難,鄴城內的守軍更困難行百里者半九十”之類的話,被宇文洛生一目十行的跳過了。
都特么的是些沒用的玩意。自從楊愔走后,葛榮也不知道是啟用了哪個廢物幕僚,好話說盡,有用的一句沒用。
宇文洛生將信紙放在油燈上燒成灰燼,深深嘆息了一聲。他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很嚇人的念頭:
爾朱榮現在到底在做什么?
葛榮大軍主力屯兵兩處,一個在滏水河北岸,一個在鄴城以北,而晉陽出河北的必經之路在滏水陘,恰好位于兩軍之間,又間隔了相當距離!
從好的方面想,爾朱榮大軍一旦出現,那就是出于自己這邊大軍夾擊之中!就像是老鼠鉆進老鼠洞一樣,退是沒法退的,進又被夾死了,可以說戰略處境極為惡劣。
然而,宇文洛生從所謂“友軍”的實際情況看,得到的結論,卻是剛剛相反的。
這等于說是葛榮幾十萬大軍天然的就被分割成兩半,再加上軍中山頭林立,平日里就是誰也不服誰,真打起來會如何,那只有天知道!
宇文洛生有種預感,滏水河以北的葛榮,或許會被率先收拾!等葛榮一死,圍困鄴城的大軍失去主心骨,作鳥獸散,根本就不需要打,只要派一個說客來勸降就行了。
他不由得感覺遍體生寒!
“來人啊!”
宇文洛生大喊了一聲。
“大都督,有什么吩咐?”
親兵恭敬問道,態度雖然很好,但宇文洛生知道,這些人都是葛榮的親信,而非是自己的嫡系!
“傳令下去,今夜加緊攻城!”
“可是……”
“傳令即可,誰不聽是他們的事情!”
宇文洛生堅持道。
“喏!”
傳令兵不情不愿的下去了,宇文洛生走出營帳外,發現外面開始飄起鵝毛大雪!
晉陽到鄴城之間直達的山道有一個特點,如果行軍的話,路很不好走,維持補給線很困難,行軍速度難以保證,并且有被伏擊的風險。
然而對于偵查的斥候來說,那些看似崎嶇的山路,最窄的地方,也可以供四五匹馬并排通過,在這里馳騁不存在任何問題!
一人一騎,從鄴城到晉陽,要比騎兵部隊行軍的速度,快了好多倍!
此時此刻,爾朱榮所率領的一萬精騎,先頭部隊賀拔岳所部,已經離滏水陘的出口很近了。爾朱榮傳令全軍止步,原地休息,并派出少量斥候前出滏水陘探路。
經過幾天的行軍,先頭部隊的士氣幾乎已經是跌落到了極點,之所以沒有崩潰,是因為所有人的家眷都在晉陽,他們若是在這里當逃兵,幾乎沒有平安返回晉陽的可能性!
“大哥,葛榮是不是真的有幾十萬大軍啊,是真的還是吹牛啊?”
兩人站在一處山丘上眺望滏水河,達奚武再次詢問道。
他已經能看到沿著滏水河北岸,密密麻麻的全是帳篷。冬天不需要擔心洪水,葛榮扎營也很隨意,以互不統屬的各部為單位,獨自扎營,并不統一部署。
滏水河的河水湍急,宛如沸水,冬天并不結冰。在這里扎營,也不存在取水困難的問題。賀拔岳指著遠處依稀可見的葛榮軍大營對達奚武說道:“你看,葛榮就是有那么多人。”
“嘖嘖,葛榮有這么多人馬,居然連鄴城都拿不下來,真是廢物一個。”
達奚武感慨說道。
賀拔岳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原以為這家伙應該是被葛榮大軍的巨大規模嚇傻了的,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能保持這樣的判斷,真是不簡單!
“此戰可謂是充滿未知與兇險,但……我感覺可以試試。”
賀拔岳殷切拍拍達奚武的肩膀說道:“葛榮那個臃腫的大胖子,不可怕。”
可不可怕都是嘴巴在說,達奚武對此并不認同,只是他也沒有辦法逃避。男人嘛,總會遇到兇險又無助的時候。
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這時候,只能勇敢拔劍,搏一絲生機!
“大哥,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了,放心便是。”
爾朱榮僅僅帶著一萬騎兵跟葛榮決戰,而賀拔岳所部的人馬,又是這些人當中的先鋒軍,一切都不需要再多說,是男人就勇敢的上。
贏了吃香喝辣,輸了馬革裹尸。
“大哥,你看,有一人一騎,朝山路這邊來了!”
達奚武善于騎射,眼力極好,猛然間發現有人騎馬朝大軍歇息的位置而去。當然,這一個人還不至于說造成什么威脅,更有可能的是送信,而不是偵查。
問題的核心在于,這個人是誰的信使!
“走,去看看。”
賀拔岳瞇著眼睛說道。
回到先鋒軍駐扎的一處山谷,賀拔岳就看到一個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郎,被親兵看押著。不過氣氛倒是很融洽,這人還跟親兵有說有笑的,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
“怎么回事?”
賀拔岳仔細看這少年郎,忽然感覺很是眼熟。
“你……是不是宇文護?”
賀拔岳一眼就認出對方是宇文家的人。賀拔氏與宇文氏在武川鎮是世交,兩家經常走動。
“世伯!我就是宇文護啊!”
一看到賀拔岳,宇文護就知道自己徹底安全了。這里一大圈都是熟人,連親兵都看著很眼熟,一看就是從武川鎮出來的。所以那些親兵也沒把他當回事,這年頭“同鄉”是一種很強的人際關系,在外地同鄉抱團取暖只是人之常情。
“你怎么會來這里?”
寒暄完畢后,賀拔岳皺眉問道,他記得很清楚,宇文氏一族近年來混得不如意,輾轉一番之后,似乎跑到葛榮麾下了。
宇文護將賀拔岳拉到一處無人的僻靜之處,小心翼翼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拿在手中對他說道:“世伯,這是劉都督要求在下親自交給爾朱大都督的。如果在這里沒有遇到你們,那我就要去晉陽了。
抱歉,這封信暫時不能給世伯看。”
果然,事關重大!
賀拔岳微微點頭道:“從現在起,你不能離開大軍了。然后我帶你去見爾朱大都督,事不宜遲,這就走吧。”
很顯然,賀拔岳不想糾結要不要看這封信的問題,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不得不知道,那么越晚知道就越安全。
爾朱榮所在的中軍,其實離前鋒部隊的距離并不算很遠。賀拔岳和宇文護二人騎著馬一路飛奔,一個時辰不到,就來到中軍的臨時營地,見到了面色肅然的爾朱榮。
得知宇文護的來意,以及宇文氏一族的處境后,爾朱榮面露古怪之色,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吩咐賀拔岳將宇文護帶回自己營地好好“照看”,自己則是來到一處無人的僻靜之處。
如果是別人寫的信,爾朱榮可能會叫自己軍中的幕僚參詳一下,哪怕這些人不是自己的嫡系,關系也不大。但現在手里的這封信出自劉益守,情況就很不一樣了。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在劉益守走后,爾朱榮這才知道身邊卻一個極具頭腦又干練精明的心腹幕僚!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再想也是枉然。
看到這封信,爾朱榮的心情十分舒暢,不說劉益守是不是真的還惦記著他,起碼說明自己現在非常有價值,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的人!
這就很好了!
“猜想大都督或許會與葛榮決戰,在下思前想后,感覺此戰不可以常理為之,務必速戰速決。若不能決,則退守晉陽,以拖待變。
大都督若要與之決戰,帶一萬輕騎,輕裝上陣即可。遇敵之前,于滏水陘西南各山丘設置疑兵,每百人為一股,廣樹旗幟樹枝揚塵,迷惑葛榮。
另以半數兵力誘敵,遇葛榮軍則不戰而退,將葛榮軍主力引到疑兵處,葛榮必定分兵探查虛實,不敢冒進。
此時我誘敵之主力,即可反殺回去,無須與葛榮軍鏖戰,放棄殺敵,只取葛榮中軍。若葛榮束手就擒,則直接將其斬首,其數十萬大軍群龍無首,必定四散奔逃。
可一戰而定。”
看到這里,爾朱榮心中大呼千金易得,知己難尋!劉益守這人真是絕了,想的東西跟自己幾乎完全一樣,只是寫出來更加具體一些。
他的心一陣陣的絞痛,頗為惋惜當初未聽劉益守忠言,結果在洛陽大開殺戒,最后自己啥也沒撈到,白白便宜了元子攸跟費穆。
爾朱榮發現里面還有一張信紙,似乎是后面塞進信封里的。他打開那頁紙逐字逐句的讀起來,只見上面寫道:“河北高氏兄弟野心勃勃,已經整合各大世家之私軍。我觀其軍,號令嚴密,軍容嚴整,頗為可觀,不似葛榮烏合之眾。
大都督辛苦平定葛榮叛賊,理應為元氏除殘去暴。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一山不能容二虎,高氏人馬雄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都督不可不防。
另,泰山羊侃蠢蠢欲動,似與梁國勾結意圖不軌,我將南下滎陽以觀其變,若羊侃來犯,則出而定之,為大都督分憂。”
看完這張紙上寫的東西,爾朱榮良久無語。劉益守說什么山東的羊侃叛亂,他要去平定。就他麾下那些爛番薯臭鳥蛋,也配跟羊侃過招么?
這只不過是劉益守不想跟他爾朱榮碰面找的借口罷了,如果留在河北,留在枋頭城,兩人見面幾乎不需要懷疑,遲早的事!
“這樣也好吧,暫時顧不上你這個小兔崽子。”
爾朱榮無奈一笑,輕嘆一聲。他的敵人很多很多,他要收拾的人也很多很多,說真的,要是列一個名單,前三頁紙上面幾乎都不會出現劉益守的名字!
一來是這個人很會做人也很低調不惹事,二來則是自己對他心中有愧,這是一種很復雜的情緒,其實爾朱榮也有點怕跟劉益守見面,若是對方指著他鼻子罵,有些話他還真是沒法說得過對方。
“那就這樣吧,看來此戰穩了。”
枋頭城的城樓上,劉益守無語的看著下面單槍匹馬而來的一個中年人,有點不相信對方是不是腦袋被門夾過了。
他有些疑惑的問于謹道:“城樓下面的那個是高乾,你說他來找我做什么呢?”
高乾兩個弟弟,前兩天才帶兵跟枋頭城的守軍,甚至可以算是自己的嫡系人馬干了一架,雙方都死了不少人,難道你今天來說個對不起,就能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一時間,劉益守有點搞不懂這些人的腦回路到底怎么回事。
“或許,在高乾看來,他手下那些部曲,還有你麾下那些士卒,都不能算人,只是一種可以隨時消耗和補充的物品罷了。
就像是衣服一樣。如果你家的衣服堆成山,那么送出去幾件,真的是件很大的事情么?又不是砍你手腳。”
于謹倒是很能理解高乾的想法,這樣的上位者,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這種想法,跟后世大象國兩億人和十億雙足牲畜的情況有點類似。
“開城門,將人放進來吧。”
劉益守下令道。
來都來了,總要見一面,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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