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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陽三鎮,乃是洛陽西北重鎮,連接河東。不過此時尚未完全鋪設到位,北魏目前只是以黃河北岸的“北中城”為基礎,又在黃河中央沙洲重新修建了早已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河陽關(原關隘是東漢靈帝時修建的)。
而后來的黃河南岸的“南城”,現在還只是個渡口而已。
此時此刻,在北中城的縣衙大廳,爾朱榮麾下大將都聚集一堂,商討對策。
其實在幾天前,他們就利用賀拔岳送來的“天子血書”,輕而易舉的撬開了北中城的大門。城中守將鄭季明并未抵抗,而是直接下令士兵放下武器。
這等于是否認了胡太后的統治權威!
要知道鄭季明可是胡太后寵臣鄭儼(同時也是面首)的族人,他的背叛,很能說明此時的人心向背!
爾朱榮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會如此順利,心中不由得對那個叫劉益守的年輕人,更加感興趣了。在占領了北中城這個要害之地后,他下令全軍修整,并未派人攻取河陽關!
畢竟,劉益守有言在先,而現在事情又跟對方預言得一模一樣,爾朱榮很期待,對方能繼續給自己驚喜。
不過他雖然還沉得住氣,可他手下那幫人就未必了。
別的不說,爾朱榮平日里最為倚重和信任的高歡,現在就非常不滿,并且經常在部下面前說“取死之道”之類的喪氣話。
有了一個人開這個頭,大軍又停滯不前,那么自然會暗地里鬧騰。
不過還好賀拔岳是站在爾朱榮這邊的。
只要六鎮的人馬沒有聯合起來鬧事,那么爾朱榮就不害怕他們搞出什么幺蛾子來。為什么爾朱榮不攻打河陽關,不進軍洛陽,甚至攻破洛陽呢?
不全是因為他相信劉益守會給他一個漂亮的答案,而是他在等一件神器!
一件可以兵不血刃洛陽,毫不費力就能擊破各路人馬的神器!
那便是一個有分量的元氏宗室!
如果兩手空空進軍洛陽,這就是叛逆謀反。
但如果你提前立了一個“天子”!而胡太后又根本拿不出有分量的元氏族人與這個“天子”對抗,那么,進軍洛陽就不再是謀逆,而是“勤王”!
這兩者之間,有著本質區別。
那平日里腦袋非常清醒,時常有“奇謀”的高歡,此時像個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是不是因為他是傻嗶呢?
并不是,因為高歡的行為邏輯,跟爾朱榮以及賀拔岳,那是完全不同的。
賀拔岳不鬧,是因為爾朱榮聽從了劉益守的建議,采用“文斗”的方式,謀取洛陽。劉益守是賀拔岳找來的,所以這也等同于爾朱榮采納了賀拔岳的建議。
事情了結之后,論功行賞,賀拔岳肯定是第一位。爾朱榮不說了,好的壞的,他都是拿大頭。
那么高歡有什么呢?
打仗的話,根本不必要出手,總不能說人家守城的開城投降,你還要故意拒絕,然后強行攻打城池吧?
爾朱榮對這支軍隊還是有些控制力的,雖然高歡能夠制約他的本部人馬。
如果要“文斗”的話,賀拔岳已經走前面了,高歡無論做什么,都是“鸚鵡學舌”,“照貓畫虎”。
做得好,那是拾人牙慧,做不好,呵呵,那就叫東施效顰了。這叫高歡如何能忍?他手下也有一幫兄弟的。
不能帶兄弟吃肉,這隊伍就要散了。
所以高歡的策略,就是無理取鬧。只有鬧下去,才能讓賀拔岳露出“破綻”,才會出現改變現狀的機會。
那如果鬧騰壞了怎么辦?
高歡覺得,爾朱榮要是沒有失去理智的話,那么絕不會拿自己怎么樣。解決了他高歡,賀拔岳那幫人,就要一家獨大了。
哪個當老大的會干這種蠢事?
所以他鬧騰所需要付出的成本極低,成功的幾率卻比成本大上許多,完全值得玩一玩。
就算沒玩好,也可以給手下交代:你看,我不是沒努力過,你們把仇恨都算在爾朱榮身上吧,我還是你們大哥。
果然,高歡的鬧騰是有效果的,爾朱榮受不了屬下的聒噪,在北中城的縣衙大堂“開會”,商議對策。
“都督,在下派人去洛陽周邊偵查了,守備極為空虛。只要我們趁著夜色進攻,絕對可以出其不意的拿下洛陽!錯過這個機會,等北海王元顥回過神來,從背后捅我們一刀就糟了。”
一個身長八尺,相貌堂堂,身穿皮甲的將領對堂上的爾朱榮拱手說道,此人就是高歡,被賀拔岳他們稱為“賀六渾”。
此人平日里能說會道,跟誰都稱兄道弟的,在大營里人緣非常好。
他把話說完,大堂內許多將領都不自覺的點頭,認為他說得非常對。這些人為什么會如此認為呢?
因為他們需要戰功啊!
爾朱榮確實可以發達,但是那跟他們這幫人有什么關系呢?你現在是個過河卒,將來還是個過河卒!并不會因為爾朱榮飛黃騰達了,你也能一起跟著發達。
這就非常真實了。
其實這個年代,做統帥,而且是做有野心的統帥,非常難。
因為封建制度堆集成的上層建筑,唯一管用的,就是“天子受命于天,守牧天下”。如果統帥的軍隊,后臺老板是天子,那么尚且可以利用這一點來凝聚人心(有多少效果存疑)。
而對于曹操那樣的野心家來說,這一套就不怎么管用了。歷史上無數次的慘敗教訓告訴他們,如果沒有天子的號召力,再強的軍閥,也可以在一次失敗之后,就永遠的一蹶不振。
他們這些人,只能籠絡住手下的將領,利用這些將領之間的矛盾與不對付,互相平衡,維持住局面。
那些將領的手下又有自己的兄弟,各自有各自的利益,以此傳遞下去。
“賀拔岳,你說說看。”
大營中,賀拔岳是唯一一個堅持在此地等待,“以拖待變”的主將(獨領一軍),可以說等到今天,所有的壓力都到了他身上。
“有個得力的人,在洛陽城內辦事,等事情辦好了,我們就可以兵不血刃的入洛陽,各位請稍安勿躁。”
賀拔岳的語氣明顯比較軟。
其實他在勸別人稍安勿躁,他自己就是那個最“躁動”的!
“狗X的賀拔岳!什么鳥人在洛陽,你搞了什么破事!耽誤大軍行程砍了你腦袋都擔待不起,還不滾一邊去!”
有個矮個子的跛腳將軍指著賀拔岳破口大罵,言語極為粗鄙。
此人叫侯景,跟高歡關系很密切,但……他們并不是在同一軍里面,也可以看做二人平起平坐,誰也不隸屬于誰。
爾朱榮環顧一周,心里也有點著急。
正在這時,一個傳令兵急急忙忙的沖進來,對著爾朱榮彎腰行禮道:“大都督,賀拔勝回來了,說有重要軍情!”
賀拔勝!
爾朱榮心中大定!
他自然知道賀拔勝是去干啥了。
雖然洛陽城內,也陸陸續續投靠了一些曾經的舊友,親信之類的人物。但是這些人,帶來的消息,都是零散的,片面的,無序的。
只有劉益守給爾朱榮的消息,是完整的,有序的,可推進的,有路線圖的。所以要怎么取舍,結果就很明顯了。
很快,賀拔勝進了縣衙大堂,直接從胸口掏出一封信,恭敬的遞給爾朱榮道:“大都督,這是益守兄弟的信。他說很快就會帶著元子攸,以及彭城王府的人,前往北中城與都督碰面。
此外,他還建議都督在北中城做好準備,扶持元子攸登基為帝。有此人在軍中,縱然洛陽城內有百萬之眾,也不過土雞瓦犬一樣。”
賀拔勝跟了劉益守幾天,也稍微學了點勸(忽)說(悠)的技能,一番話說得在場眾將目瞪口呆,只有賀拔岳不動聲色的對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好!”“好!”“好!”
爾朱榮連說了三個好字,直接從賀拔勝手里搶過了劉益守讓元莒犁代筆的信。他還算是能穩住情緒,等坐到了位子上,才細細查看這封信。
好奇,震驚,佩服,慶幸,后怕,各種表情在爾朱榮臉上輪番上陣,等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之后,這才長嘆一聲。
“得此人相助,真是不亞于在洛陽安置十萬大軍。”
爾朱榮感慨道,將信收好,并未給在場眾將傳閱,亦是沒有說什么。
“高歡聽令!”
“末將在!”
爾朱榮突然的下令,讓正在沉思的高歡一陣錯愣。
“你點齊本部人馬,埋伏在前往河橋(即北中城通向河陽關的浮橋)附近,一旦河陽關內傳來喊殺聲,立即強攻過去!
切記,不得破壞浮橋,若河橋不在,你也不用回來了,讓你部下替你收尸!”
爾朱榮的面色異常嚴肅。
高歡微微點頭,明白了爾朱榮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浮橋被破壞,那么再想過河,就會非常周折。這種行為,等同于背叛!所以爾朱榮下了死命令,哪怕你們的部隊打光了,浮橋都必須要保住。
“好了,都散了吧。賀拔岳,賀拔勝,慕容紹宗留一下!”
爾朱榮一聲令下,還沒怎么開的作戰會議,居然就這么結束了!
看得高歡、侯景等人一陣陣的錯愣。
不過既然爾朱榮說要走,那他們就不得留在此地,那他們也不能不走。等其他閑雜人等全部離開后,爾朱榮才將手里的信件,交給賀拔岳和慕容紹宗二人觀摩。
慕容紹宗出身名門,乃是前燕太原王兼名將慕容恪之后。慕容恪當年號稱是鮮卑慕容大將中唯一一個德才兼備之人,可惜死得早,要不真沒有苻堅什么事。
而慕容紹宗也不差,他身材魁偉,雖然沉默寡言,但卻膽略過人,很得爾朱榮賞識。爾朱榮很多大事都與之商議。
劉益守的這封信,賀拔岳自然是不會說什么,而慕容紹宗居然也微微點頭對爾朱榮道:“此人見識深遠,頗為不凡。如果他不是胡太后派來的內應,那么此事可為。
甚至可以說非常輕松。”
慕容紹宗謹慎樂觀,因為萬一劉益守是跟胡太后唱雙簧的,那就很不妙了。
“紹宗多慮了,若是胡太后能招募到此等大才,還會淪落到今日之境地么?”
爾朱榮不屑說道。
他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哪怕慕容紹宗對劉益守這個人感覺到懷疑,也很相信,胡太后實在是駕馭不了此等人物。
這位北魏太后,就是典型的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的典型。王炸都要拆單張打的那種!
但凡她有那么一點點才能,也不會給爾朱榮任何翻身的機會。
“此人說,他會想辦法說服河陽關的守將投誠,大都督無須行動……這倒是讓我有點好奇。”
慕容紹宗若有所思的說道。
從北中城攻打河陽關,其實有點別手。等于是雙手捆著跟對手打架,有力氣也使不出來。洛陽朝廷所依仗的“地利”,不就是河陽關么?
劉益守勸阻爾朱榮千萬不要攻打河陽關,只要站住北中城就行,不就是因為一旦攻下河陽關,洛陽城內所有權貴都會被震懾。
到時候他們反而會站在胡太后這邊!
這里頭有著非常微妙的進退關系,那不是一般人可以把握好尺度的。
爾朱榮之所以現在還在北中城,就是指望著劉益守呢,這不,驚喜就來了。
“所以你看他說,如果拿不下河陽關,說明元子攸毫無威信,不足以為天子人選,請大都督強攻河陽關,之后的事情,怎么快怎么來即可。”
賀拔岳幫劉益守說了一句話,當然,這也是信里面寫的。
如果元子攸不能“通關”,那么他,和跟他在一起同來的劉益守,都是廢柴!這年頭,廢柴是不足以被拯救的,請大都督“另選賢能”。
如果元子攸可以“通關”,無論采用什么方式,都算是證明了自己。那么,他就有資格在北中城“登基稱帝”,然后帶著所謂“大軍”,去洛陽拿到屬于自己的一切。
當然,這也是劉益守在證明自己,證明給爾朱榮看:我并不是一個狐假虎威的騙子,接下來怎么辦,你自己看好了。
這就是屬于頂尖人才的風骨與傲氣。在場三人,包括爾朱榮在內,都讀懂了。
“可是大都督為什么要派賀六渾去接應呢?”
賀拔岳有些不解的問道。
“你呀,把肉吃了,也得留點湯給別人,對吧?”
爾朱榮拍了拍賀拔岳的肩膀,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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