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紅:
比白熾燈還要白、還要亮、還要熱的日頭高懸于天中,日頭下,一方半新的三間瓦房小院的東側,是一片熱鬧的宅地,宅地長、寬和小院相當,也是南北寬、東西窄的格局。
這是徐老頭留下的宅地,本來是預備徐容娶媳婦時蓋房子用的。
往前數十年,村里沒一戶人家覺得這處宅子能蓋起新房,也許能,但絕不會是徐容的新房。
爺倆除了那點退休工資,沒一分錢的其他收入,倆人頭疼腦熱、吃喝拉撒都要花錢,再加上徐老頭一門心思的供養徐容上學,上哪弄錢蓋房子?
八九十年代,農村孩子不上學,大多不是因為不想上學,而是上不起。
學費、生活費加在一起,對于一個只能依靠土地為生的農村家庭,是巨大的重擔。
事實證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徐老頭確實沒能在這處宅地上蓋起房子。
而這處宅地在被閑置多年后,再次恢復了它本來的用途。
此時在宅地東側林立著二十多臺設備,設備一旁立著四五十個衣著整齊、干凈而和環境格格不入的男女。
在空地西側的人更多一些,女性的衣服普遍以花花綠綠為主,男性的膚色大多偏暗。
盡管衣著不同,但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著同樣灼熱的空氣,宅地東西側的人都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珠。
“咚咚咚咚咚咚......”
拖拉機的轟鳴和尖銳的蟬鳴在被日頭煮的沸騰的空氣中交織,讓人心生煩躁。
但卻沒人將這股煩躁表現出來,所有的人都不解地望著宅地正中駕駛著一臺嶄新的拖拉機在空地上不停地轉圈的徐容。
拖拉機后方用繩子拉著一個圓柱形的石磙,石磙后綁著一捆帶著新鮮枝葉的柳枝。
宅地東側的人好奇徐容到底在干什么?
宅地西側的村民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弄不懂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此時他們都已經了解到徐容不僅沒進去,還發達了,可是既然那么發達,為什么還要回來種地呢?
農村人拼了命供養孩子上學讀書,不就是想讓下一代不再吃這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
況且如今已經有了收割機,完全沒有打麥場的必要。
而機警的村民看到對面的攝影機,隱約猜到了眉目。
徐容在演戲。
“咚咚咚......”
拖拉機的轟鳴,每一聲都如重錘一般,砸在劉鐵柱的心坎上。
作為村中的最高行政長官,劉鐵柱今天換了一身最體面的打扮,灰色短袖掖在黑色的西褲中,腳上踏著一雙棕色的皮鞋。
可是這身最體面的打扮,并沒能讓消解半分他心中的焦急。
鄉里的領導已經等了半個鐘頭了。
縣里的一二三四五把手也等了有十分鐘了。
可是徐容壓根沒有搭理的意思,仍舊自顧地壓著麥場。
他望著拖拉機上戴著草帽,穿著長袖襯衣、長褲以及運動鞋的徐容,心中不住地哀嘆:我的祖宗哎,麥場什么時候不能壓,這么多領導在旁邊干巴巴地等著,咱是大明星沒錯,真要是惹人家不高興,咱以后的日子還能好過?
可是他又不敢上去打斷。
在鄉里和縣里的領導來之前,幾臺印著“CCTV”字樣的設備和記者已經在一旁安靜地佇立著。
這個標志他熟悉,過去家家戶戶都能從集上買的衛星鍋中收到。
眼下卻是不行了。
確定徐容要回村的當天,縣里、鄉里出動了二十號人,挨家挨戶的把村里的衛星鍋拆的干干凈凈。
說是要發展旅游農業。
劉鐵柱不知道怎么搞旅游農業,他眼下就希望徐容縣停下來,跟幾位領導問個好。
“咚咚咚......”
劉鐵柱不知道等了多久,見拖拉機終于熄火,懸著的心終于停了下來。
他忙擺了擺手,喊道:“徐容,快點,這邊。”
出乎他的預料,徐容前腳從拖拉機上下來,原本站在他前方的縣里的、鄉里的領導一窩蜂地涌到了徐容跟前:“歡迎領導回到家鄉。”
“領導辛苦啦。”
“歡迎領導。”
劉鐵柱愣愣地瞧著這一幕,一時間有點沒反應過來。
徐容,領導?
他知道徐容發達了,可是他實在想象不到,竟然發達到了縣里的領導來了也得喊“領導”的地步。
徐容看著伸到自己跟前的幾雙手,倆手一攤,將一雙沾滿了灰的手展示在眾人的跟前,道:“我手上臟,就不跟各位父老鄉親...”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雙寬厚的大手拽住了,親切而有力地握著:“領導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是為造福家鄉,我們也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見了只會覺得親切,怎么會覺得臟呢?!”
徐容笑著,沖著不遠處的央視記者挑了挑眉頭,道:“注意點影響。”
“啊,感謝徐老師造福家鄉,我代表家鄉的父老鄉親,熱烈歡迎徐老師...”
徐容實在受不了對方的熱情,道:“打住打住,你們干你們的,我干我的,咱們都別耽誤正事。”
“啊,好好好。”
徐容回來之前跟縣里打過招呼,他如果只是單純的想要種地,龐各莊租二畝地就可以。
但是最終,他還是選擇回到了自幼生長的這片土地。
他不會給村民發錢,那只會養懶漢、養仇人。
他能做的,就是給村里、鄉里、縣里一個機會,至于能不能拉動經濟,給村民創收、掙錢,就看他們自己的本事。
他種過地,也打過工,知道如果不是迫于無奈,沒人愿意背井離鄉去干工地。
至于央視的記者,是在為紀錄片《百年巨匠》錄制素材。
藝術研究院評委會經過研究,最終決定將他定位為話劇大師,但在征詢意見時,卻沒想到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
尚長容。
尚長容致信評委會,堅定地認為徐容未來將會成為繼梅尚程荀之后最具影響力的京劇大師。
尚長容的親筆信給評委會出了一個大難題。
徐容目前的影響力主要局限在在影視話行業,在戲曲行當仍是個徹頭徹尾的新人。
可是他們又不能忽視尚長容這位當今京劇泰斗的意見。
一旦尚長容的預言成真,評委會是要被罵的。
經過商議,評委會還真想到了一個辦法,把徐容單列。
徐容生于二十世紀,長于二十世紀,貢獻橫跨影視話京以及播音主持等多個領域,但他活躍的時代是二十一世紀,因此評委會把徐容單列,作為《百年巨匠》系列的最后一位巨匠,橫跨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大師。
徐容對于圍觀早已習以為常,他也十分清楚,在最初的新鮮勁過后,無論媒體還是觀眾,都會逐漸散去。
高達三十七八度的高溫,又是農忙季節,哪有時間在這看戲?
不出他的預料,村民看了半個鐘頭后相繼散去,臨半中午,縣里、鄉里各層級的工作人員也紛紛離開,只留下四名執法人員以防萬一。
以及一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媒體工作者。
徐容已經好多年沒干過農活,猛然在太陽下連曬半天,此時也不禁有點頭昏,他將拖拉機熄了火,拿掛在脖子里的毛巾胡亂抹了一把臉上沾染了泥土的汗水,走到墻角的陰影下排排坐的、包裹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的小張同學、宋佚、袁雨、王亞芹旁邊,問道:“你們捂那么嚴實,真的不熱嗎?”
“熱!”
“我教你們一種方法,可以快速散熱,把舌頭伸出來,然后這樣哈氣.....”
幾人本來認真地聽著,可是等明白了徐容的意思之后,都反應了過來:“徐老師你好討厭啊。”
小張同學蹲在地上,看著被石磙壓的結結實實的麥場,問道:“徐老師,這就可以了嗎?”
“還不行。”徐容搖了搖頭,“等會還得潑水,然后再碾,以前沒有拖拉機的時候,都是用牛或者驢拉著石磙碾結實,等把麥子收回來鋪在地上,然后用石磙碾,把麥子和秸稈分離。”
宋佚好奇地問道:“以前?你小時候嗎?”
“更準確的說,之前的幾千年都是類似的辦法,小麥、高粱、大豆都是這么收。”
看徐容休息,李亙走到了拖拉機邊,東瞅瞅,西瞧瞧,過了一會兒,他扭過頭問道:“哥,這玩意咋啟動啊?”
徐容拍了拍別在褲腰帶上的“Z”字實心鋼棍,也就是拖拉機搖把,道:“鑰匙在這呢。”
李亙眼睛一亮,急沖沖地跑了過來,道:“讓我開一會兒唄。”
“你會開?”
“早看會啦。”李亙不由分說的接過了搖把,又急沖沖地跑到拖拉機旁邊,看著手中的大號“鑰匙”,愣住了。
他慢慢地回過頭,笑著道:“哥,要不,你給我說說這玩意怎么啟動吧?”
經過徐容的一番指導后,李亙不確定道:“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你悠著點,松開減壓閥之后最多再搖半圈,一定要把搖把抽出來,不然這玩意直接給你下巴打脫臼。”
李亙早就記住了要領,拍了拍胸脯道:“我李某人可是號稱秋名山車神,一臺拖拉機還不是手到擒來。”
“行,那你自己小心。”
徐容說著,退到了麥場的邊緣,接過王亞芹遞過來的水杯,低聲叮囑道:“準備打120,以防萬一。”
王亞芹、小張同學以及袁雨聽到他的叮囑,眼睛猛地瞪大了。
怎么還要打120呢?
要不是李亙,她們也想去試試的。
“開拖拉機這么危險?”
“這拖拉機的發動機是18匹的,發動起來力氣很足。”他指著已經彎下腰的李亙手中的搖把,“他要是抽的不及時,搖把隨著飛輪轉起來,打胳膊上骨折起步。”
“嘿。”
李亙提氣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徐容望著李亙,倒是沒太大擔心,他第一次搖著拖拉機是在十二歲,不過當時的發動機是15匹的。
在眾人的注視下,李亙緩緩地搖動搖把。
然后,仍舊緩緩搖動了三圈,似乎在適應。
再然后,他又緩緩搖動了三圈,似乎依舊在適應。
再再然后,他再次緩緩轉動了三圈,似乎還沒完全適應。
徐容瞅著臉紅脖子粗的李亙,似乎想起了什么,喊道:“李亙,減壓閥,你要擰著減壓閥,不然搖不動的。”
李亙停了下來,緩緩吐了口氣,道:“我擰著呢!”
徐容將水杯遞給了王亞芹,走近了瞅了一眼,李亙確實擰著減壓閥,他站在一邊,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如果李亙抽不出搖把,那搖把大概率會甩向兩側,砸一下大概率要見血。
他仔細瞧著,對面露不解之色的李亙道:“你再試試。”
“嘿。”
李亙提了一口氣,胳膊上的肌肉瞬間虬結,搖把在力量的推動之下,再次緩緩轉動。
“快一點,這速度太慢了。”
“嘿。”
“不是,你這學老太太散步呢,搖起來,快點搖,不然水和油根本沒法在燃燒缸充分燃燒。”
“嘿。”
看著李亙的脖子和面部因為充血而變得通紅,徐容愣了下,他伸手攔下了李亙,道:“按說這是剛買的不該出問題,你等下,我試試。”
李亙依言讓開了,徐容接過搖把,擰著減壓閥,吸了口氣,猛一使勁迅速搖了三圈。
“咚咚咚咚咚咚...”
煙囪在冒出了一串灰煙后標志著拖拉機被再次啟動。
徐容看著手里的搖把,又瞧了瞧已經發動的拖拉機,伸手熄了火,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李亙,不大確定地道:“你,別告訴我你就那么大的力氣?”
李亙瞧著徐容并沒有比自己壯碩多少的身材,有些不信邪地接過“鑰匙”,道:“不可能,我再試試。”
“嘿。”
李亙輕輕吸了口氣,而后弓步下腰,氣沉丹田,身與意合,氣與力合,覺得達到自身最佳狀態后,學著徐容剛才的架勢,猛地發力于“鑰匙”。
搖把再次緩緩轉動。
搖了一圈,李亙停了下來,一手扶著腰,一手扶著“鑰匙”,扭過頭,仰視著同樣疑惑地望著自己的徐容。
這一刻,李亙感受到了一股深沉的絕望,他一直以為徐容只是腦子比自己聰明,比力氣絕對要差自己一大截。
因為兩人從身材上看,其實并沒有差多少,但是他經常打籃球,運動量絕對要比徐容多得多。
只是拖拉機在徐容手里跟個大號玩具似的,到了自己這哪怕用上吃奶得力氣也只能緩緩搖動。
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徐容那并不算壯碩的胳膊上,心中升起一股疑惑。
他要是一拳砸到自己身上,會不會求著自己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