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萬事萬物千姿百態、各不相同,有的在升起、有的在墜落,有的勃勃生機、有的行將就木。
完成南北統一大業、國力蒸蒸日上的大唐帝國,自然屬于前者,尤其大唐皇帝統軍西巡、大敗西突厥,一舉奠定在西域的霸權之后,國勢益發的勢不可擋。
與大唐情勢恰好相反的,則是在丟失河北、晉陽等地之后退縮到了遼東的北齊殘余勢力。
這一支北齊人馬在晉陽陷落的時候由斛律光率領突圍而出,一路逃竄到了遼東地區,并擁高歡第十二子高濟為帝,繼續延續北齊國祚。
之前大唐一直忙于別處事務,沒有來得及對這一部北齊殘余勢力全力追剿,加上斛律光等亡國之臣苦心孤詣的維持局面,才使得這一個殘齊小朝廷繼續存在于遼東地區。
之前大將楊忠坐鎮幽州,主持對這一部殘余敵眾的追剿,使得這一部分敵眾向庫莫奚與契丹等東胡部族領地退避。但是隨著此間唐軍大部撤離,殘齊便又向南侵犯,在當地駐軍的對抗之下,使得雙方疆域基本上位置在營州黃龍以北。
自晉陽突圍敗逃到了遼東之后,斛律光無時無刻不在夢想著能夠重新打回盧龍塞以南,收復失土、中興社稷。因此他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盧龍塞北面的燕山山脈之間流連活動,伺機重新殺回河北,后方事務則主要交由其弟斛律羨管理。
這一天,斛律光正打算離營南去、擇地修建幾座進攻型的烽堡,忽然有后方使者前來報信,告是后方部眾與契丹發生了沖突,將要發兵攻打契丹。
斛律光得知此事后,心內也是一驚,也顧不得再去修筑烽堡,忙不迭引部返回后方大本營。
若是早年北齊時期,斛律光自然不必將契丹這區區一個東胡部族放在眼中,甚至就連北齊的幽州刺史都可以對契丹隨意敲打。
可是如今形勢不同以往,他們這些亡國之余敗逃來到遼東,如今所立足的地方還是契丹與庫莫奚之間的領地,兩族也樂得收留他們在南面,用來抵抗唐軍向外擴張的步伐。如果彼此間發生沖突,將直接影響到后方的穩定,更加談不上發起反攻了。
一開始這支人馬自晉陽敗逃的時候,惶惶如喪家之犬、居無定所,可是隨著局面逐漸穩定下來,總不能一直流離失所。而且他們畢竟是在中國大地建立過政權,也不能讓他們的皇帝陛下一直就這么席天幕地。
尤其眼見到短期內重新奪回國土是難以做到的事情,于是過去幾年間便在燕山東麓建立起了一座城邦宮苑,作為如今殘齊朝廷所在,而這座宮苑便被命名為燕山行苑。從這名字看來,他們這些北齊遺眾們仍是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結束行狩、再次返回晉陽與鄴都兩京。
幾年時間下來,燕山行苑已經發展成一座規模頗大的城池,內外軍民十幾萬眾。除了一開始斛律光從晉陽率領突圍轉戰至此的那些晉陽兵將士之外,還有后續逐漸收攏招聚到的一些故國亡余之眾,當然也少不了向河北擄掠或是兼并東胡諸部的人口。
雖然在與大唐的交戰中落敗,但斛律光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第一流的軍事人才,尤其麾下還有著一支精銳的晉陽兵師旅,在如今的遼東地區也是一個非常強勢可怕的存在,鮮少有對手能夠對抗。
只不過斛律光雖然強于軍事,但卻拙于行政民生的管理,而他從晉陽帶來的人當中也鮮少此類的人才,因此這行苑周邊聚集的人眾雖多,但卻乏甚秩序,民眾除了參軍獲賞之外,只能從事最基本的樵采等事情來獲取物資、維持生存。每年入冬和初春時節,山野間便不免餓殍遍野。
不過這都不是斛律光關注的重點,他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壯大部伍、待時而動、興復社稷。
當斛律光回到行苑的時候,行苑外已經集結起了一支數千人的武裝力量,數名身披甲胄的將領正自叫囂督促出戰。
“發生了什么事情?”
見到斛律光返回,場面一時間倒是安靜下來,斛律光視線一轉,徑直走向自己的兄弟斛律羨,沉聲發問道:“你難道不知我將要與契丹等聯合攻唐,怎么還縱容部眾做私仇報復?”
斛律羨聞言后頓時一臉苦澀的說道:“只是這一次契丹實在太過分,強入我山北牧場,打殺牧卒數百,奪走牛馬上千,只道是為補償他們之前遭襲的損失。被奪走還有御馬幾十匹,皆十分難得的河西良種,至尊因而震怒,勒令聚眾攻殺契丹……”
聽到斛律羨這么說,斛律光神情又變得有些黯淡。
歸程中他已經將此番沖突始末了解一番,事情緣由還要從去年下半年說起。因知唐皇李伯山將要統率大軍西巡河西,斛律光自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想要趁著唐皇西巡、大唐國中乏人主持大局之際而發起反攻,準備打回河北。
為此他還派人渡海聯絡光州等地一些北齊遺民,約定一旦大軍攻入盧龍塞,這些人便也在各自境內相約起事以為響應,爭取一鼓作氣的在整個北齊故地都掀起反抗的浪潮。
想要達成這一目標,單憑他本部兵力顯然是不夠的,甚至就連攻入盧龍塞都有些力有未逮。為了更加壯大聲勢,斛律光便又邀請契丹、庫莫奚等族一同行動,并且約定一旦打入河北,凡他們交戰繳獲全都歸屬他們自有。到時候諸方來援的唐軍自有他們齊軍抵抗,這些東胡部眾則可以放開手腳在河北諸州之間哄搶擄掠。
這對東胡諸部而言無疑是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因此雙方一拍即合,約定在秋后便一起出兵攻打盧龍塞。
然而他們這里還沒來得及發兵,幽州方面卻先一步有了動作,唐將王琳率領一部人馬穿越燕山北上,直入契丹領地之中,各處縱火直接焚燒了數百里的草原,將大量還沒來得及收割的牧草焚燒一空,更燒死燒傷眾多的牧民牛羊。
雖然雙方彼此互相攻伐不斷,但大多數時候還只是常規的交戰擄掠。唐軍方面唯有王琳此獠無所不用其極,各種下作手段頻頻使用,放火焚燒契丹草原殺傷牧民也只是其手段之一罷了。
由于本身損失慘重,契丹便要求北齊方面補償其損失。這一點斛律光自然不可能答應,首先這本來就是自己防范不夠嚴謹而為敵所趁,其次這么大的損失他也根本補償不起,因此只回復契丹只要攻入河北,可以多分配給他們幾成戰利品作為補償。
對此契丹自然不肯答應,他們只是咬牙堅持只有北齊先給補償,才會再合作一起出兵,否則出兵一事便要作罷。
雙方就這么一直互相扯皮,加上北齊這里也發生了一些事情延誤了出兵的計劃,一直拖到了今年入春仍然沒有活動。而契丹方面因為熬過寒冬之后物資給養越發的匱乏,因此催討更急,這一次更是直接出兵攻掠北齊的牧場,這才引發了今次的糾紛。
聽到是皇帝高濟想要出兵報復契丹,斛律光越發感到頭疼,稍作沉吟后便又對斛律羨沉聲說道:“至尊處我自去規勸,你先于此約束甲兵,勿使輕出!”
說完這話后,他便匆匆往行苑內走去。
燕山行苑比擬晉陽宮格局建造,但無論是整體格局規模還是建筑裝飾的華麗程度都要遠遜于晉陽宮,用來建造大殿的松木甚至還殘留著大片的樹皮,整個殿堂內外也都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松脂味道,因此皇帝高濟并不樂意居住殿堂之中,而是住在行苑內的石臺高閣中。
當斛律光回到行苑的時候,齊主高濟便已經在閣中望見,待到斛律光入閣求見時,他便笑語說道:“咸陽王歸來及時,趕得上統兵出擊賊胡。小小契丹竟敢如此囂張冒犯,自當給其嚴酷懲罰,使其不敢再為忤逆姿態!”
“此事不過一樁小事而已,實在不值得為此大動干戈。況今我國與契丹之間尚有盟約,相約來日一同討伐唐國,若因些許齟齬便刀兵相向,更加難以悅和諸胡、集結眾力。臣請陛下以大局為重,先勿用兵擊之。”
斛律光入閣之后,便向著高濟躬身說道。
高濟聽到這話后臉色頓時一沉,語氣也變得生硬起來:“死生之外又豈有大事?今區區松漠之間一雜胡尚且敢犯我威嚴,又何談去與唐國對抗?若此賊胡不懲,更有何威嚴去馭使群胡?王來勸我,此事莫非是我小題大做?”
“陛下欲懲誡契丹,此事合情合理。唯兵者大兇、宜需慎用,況且唐國正盼我與此方諸胡交惡、攻伐不止,今我出兵是入敵心意。懲誡契丹又何須施以刀兵,臣請前往勒之教之,使其不敢再為放肆行徑,陛下于行苑安待即可!”
聽到斛律光這么說,高濟又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之后才又沉聲說道:“那么便依王所言,切記不可輕饒作惡賊酋!”
待到斛律光告退行出,閣內一名宦官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咸陽王一言便將上意封駁,今其大事獨掌,庶務俱總于豐樂,至尊唯是閑處行苑……”
“閑處無事難道不好?非咸陽王等忠勤效命,朕恐早為唐國勒往長安、又何得閑處此中?朕尚且需對王感激持禮,你等刁奴,切勿輕言咸陽王是非!”
高濟聽到這話后,臉色當即沉了下來,瞪著那宦官沉聲說道,只是眉眼間多少有些落寞蕭瑟。
在將齊主高濟安撫一番之后,斛律光便來到行苑外解散那些集結起來的甲兵,接著便又率領數百心腹徒眾直赴契丹領地。
如今的契丹,主要分布在燕山北面的遼西松漠之間,其族領地不小,但卻頗為分散,內部組織也比較松散,勢力甚至還比不上比鄰而居的庫莫奚。
契丹部落首領名號為辱紇主,在得知斛律光來見之后也是不敢怠慢,匆匆趕來燕山北面相見,當斛律光聲色俱厲的道明來意之后,那辱紇主便連忙搖頭道:“此事我當真不知,許是部眾某些刁悍徒卒所為,當真膽大該死!待我歸后一定嚴查嚴懲,不需部眾再犯!”
他這里一邊打著哈哈推脫其事,還有故作真誠的直接下馬將自己的坐騎退讓進獻給斛律光,表示要以此作為補償。
斛律光哪里聽不出這契丹主是在推脫,而他此番來主要也不是為的對此討個說法,而是為的督促契丹出兵事宜,于是便又皺眉沉聲說道:“今兩方盟會共事,一些小事都可以不作計較。唯我齊國師旅渴血渴戰,亟待出兵。而今河北州軍解散、各自歸鄉治耕,正是進攻的良機,況今唐主仍然未歸,此時往攻,最易得手!”
“咸陽王難道不知?唐主西巡已經了結,即將回歸其國,此番還大破突厥,攜同突厥大小可汗一同返回呢!”
契丹地接草原的東部,會有一些牧民往來遷徙、也不乏商賈游走其間,因此消息還算靈通,當聽到斛律光還對出兵唐國念念不忘,那契丹辱紇主便連忙開口發問道。
老實說,他就是因為聽聞唐國在金山以西的威風事跡之后,才在內心里嘀咕,不愿再與這些殘齊勢力攪合在一起,以免交惡大國。不要說大唐,哪怕是已經被大唐徹底收服的突厥,也不是他們契丹能夠招惹的對象啊!
“竟有此事?”
斛律光聽到這話后,臉色也是陡地一變,他率部退往遼東之后,與外界溝通交流的渠道銳減,耳目便頗為閉塞,再加上從去年開始他便一直流連在燕山峰谷之間,想要入寇進去,對于最新的情勢變化確實了解不多。
在聽到契丹辱紇主講起唐軍威震西域的事跡后,斛律光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也顧不上再計較牧場被搶的事情,又嚴厲的訓斥契丹辱紇主一番之后,這才心事重重的返回燕山行苑。
回到行苑后,斛律光便召來一眾下屬,講起最新獲知的消息,眾人聽完后,心情也都不免越發的沉重,出身渤海封氏的封孝琰開口說道:“唐國前不來攻我,并非力有不及,而是未暇抽身。如今其西邊諸事悉定,東北之事必然要重視起來。今我須得速結強援,相為倚靠,才可抵擋唐軍進攻,大王宜遣使前往高句麗,與其國王論勢結盟!”
斛律光聞言后便也緩緩點頭,盡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大唐越發強大,已經遠不是他們這些殘齊勢力能夠匹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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