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局勢的劇烈變化,京口便又成了能夠左右江東局面的重要焦點,但是作為京口鎮將的徐度卻并沒有因此而感覺到自身的地位變得更加重要和顯赫,反而心情倍感焦灼。
讓徐度心情變得無比惡劣的,自然也是南川變亂迅速平定一事。這件事在不同的人看來是有不同的意義,王琳投降之后,侯瑱因為擔心唐軍矛頭會直接指向自己,乖乖選擇低頭。陳蒨則擔心吳興人心或會受此震懾而產生什么搖擺動蕩,便也放棄北進吳郡,選擇返回吳興坐鎮。
眼下的京口,看似是朝廷和陳蒨都想要拉攏的對象,但對徐度而言,同樣有一個致命的隱患讓他寢食不安,那就與他僅有一江之隔、如今已經被唐軍駐守的廣陵!
所以眼下擺在徐度面前就有一個問題,唐軍與朝廷聯合解決南川變亂只用了這么短的時間,那么來日解決京口又要多久?
大概朝廷也有了這樣的一個覺悟和猜想,陳昌似乎篤定徐度會受此震懾,不敢再違抗朝廷的命令,故而在派出吳明徹前往吳郡定亂后,又派遣使者傳信給徐度著其策應配合吳明徹的行動,根本就沒考慮到徐度一旦率軍離開京口,那么廣陵方面的唐軍一旦有什么異動,南陳這里又該如何應對。
朝廷沒有考慮到,或者刻意的忽略這個問題,徐度對此卻不能不考慮,因為京口乃是他安身立命所在。一旦此地發生什么動蕩,他的權勢地位和利益便都要受到最為直接的影響。
相較于朝廷漫不經心的指令,臨川王的態度又要端正得多,除了頻頻派遣心腹前來游說交流之外,更是在朝廷命令下達不久,便又命人送來了大量的金銀財寶,這些財貨數量之大,饒是見多了大場面的徐度都不由得為之色變。
不過以如今徐度的身份地位,單純的貨利往來也不足以讓他做出什么重要的決定,相較于這些財貨,更讓他感到欣慰的還是由此所體現出來臨川王的誠懇態度。
“臨川王如此重禮相贈,實在讓我受之有愧。尤其如今吳郡正為亂眾所據,一路行來想必蜿蜒難行,大王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啊!傳情寄意,一言即可,重貨輸贈,也讓來回奔走的使員憑添風險!”
盡管心中對臨川王的態度很滿意,但徐度還是沒有直接將真實心意表達出來,望著負責前來拜訪的到仲舉笑語道:“大王如此豪禮相贈,想必有事相托,到君直言無妨。”
到仲舉聽到徐度此言,便不由得苦笑一聲,旋即便又向徐度抱拳說道:“大王今遣下官前來拜訪徐公,確有一事相告,便是吳郡此番事情。實不相瞞,此番入據吳郡之亂眾,多半都是自吳興走出的狂悖游食。
大王原本打算圈禁境中,勸善教化、勒其歸鄉,卻不想這些游食因懼大王威嚴,竟然出走吳郡,更是直接進犯郡城。而今事態蔓延擴大,也讓朝廷震怒,想已有定亂之舉待施。
因為事涉吳興群徒,故而大王希望能由吳興出兵消弭此亂,避免被朝野有心之人再作利用,更加離間之計、使朝廷疏遠大王。徐公國之柱臣,想必能識當中利害,若肯出手相助,大王亦必感激不盡、另有重謝。”
吳郡方面是什么情況,徐度當然也明白,甚至可以確定送來的這些禮貨想必就是在吳郡的戰利品。
此時聽到到仲舉這么說,他也沒有急于答應或拒絕,而是又笑語問道:“原來事中還有這樣的隱情,那么大王希望我能怎么配合?眼下大王想必已經將近吳郡了罷?”
到仲舉聞聽此言,臉色便不免有些尷尬,略作沉吟后才又說道:“因為未得朝廷所命,大王眼下仍在吳興……”
徐度聽到了這里,本來還有些熱情的笑臉頓時便冷了下來,對于到仲舉后面的話語也不再認真傾聽,隨口敷衍幾句之后,便借口軍務繁忙,著員將到仲舉給引出堂去,至于其人所作請求,則就沒有什么明確的回應。
“陳氏小兒,當真驕狂自負,大虧父風!以我為呼喝即用的走狗,還是些許貨利便可驅用性命的匹夫!”
待到仲舉被引走之后,徐度獨坐堂中,臉色陰沉的拍案怒聲說道,這番話直將隨口使派他的陳昌與相憑財貨賄結驅使的陳蒨都給罵了一遍,可見這兩人的態度做法全都讓徐度視為了對自己的冒犯。
由于朝廷罔顧徐度自身的安危訴求,直將廣陵讓給唐軍,此番又強要徐度放棄對江北的防備而配合吳明徹平亂,這讓徐度對朝廷頗感失望,心里是真的想聯合臨川王一起對抗朝廷。
可是當他聽到陳蒨如今仍然還龜縮在吳興老巢、根本就沒有北上吳郡,心內頓時便意識到陳蒨進據吳郡可能都是一時過激的沖動之舉,根本沒有立足吳郡長久經營的打算。
既然如此,地處更加北面的京口自然也就難以與之相互呼應,縱然自己選擇與其合作,充其量也不過只是吸引朝廷仇恨、為之分擔壓力的靶子罷了!
如此一來,京口方面看似左右逢源,但其實無論左右都根本沒有將京口作為關乎他們核心利益的盟友來看待,反而被排斥到了權力和矛盾的核心之外。
意識到自身在國中真實的處境之后,徐度心情頓時變得越發惡劣。就在打發過到仲舉之后,又有訪客來到了京口,乃是自建康而來的蔡景歷。
“卿為何人來做說客?”
見到蔡景歷之后,徐度有些態度冷淡的開口問道。
蔡景歷之前在京口被陳霸先招至麾下,便一直負責掌管軍機詔命,也是其心腹之一。只是在后來陳霸先去世后,蔡景歷卻選擇配合臨川王陳蒨執掌朝政,只是后來陳蒨受迫于內外壓力不得不乖乖交出權柄而前往吳興,蔡景歷并沒有選擇跟隨,而是留在了京中。
之前的蔡景歷也算是陳蒨的人,只是上次徐度入京與之會面交談時,卻察覺到蔡景歷對時事的一些看法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不再像以前那樣傾向于臨川王。所以此番其人來訪,他才會作此發問。
“下官無為誰來,只是心憂使君,正逢閑逸無事,所以離京來訪。請問使君當此局勢,對于前景后路有何高見?”
蔡景歷望著徐度,口中微笑著回答道。
徐度聽到這話后臉色才稍微緩和一些,轉又嘆息道:“逢此艱難世道,誰又有什么謀事的高見,無非且行且思罷了。茂世若無別處高就,不嫌我幕府簡陋,不妨留此盤桓些許時日,遇事后我也能不失商討的對象。”
“使君若是立身迷茫,下官倒有一孔之見,斗膽言于使君以供參詳。”
蔡景歷并沒有回答徐度的招攬,而是又開口說道:“人謂世道艱難,是當真處境苦困、無以謀生,使君作此言論,則不免給人以自夸賣弄之嫌。使君如今位高權重、頤指氣使,若仍自謂艱難,則天下誰人可言安定?”
聽到蔡景歷這么說,徐度先是微微一笑,轉又嘆息道:“茂世今來笑我矣!外人或是不知我處境如何,難道你也不知?我今遠于朝堂、難為肱骨,看似位高權重,實則內外交困,以至于寢食不安。愁困難解,故作頹言,可不是為的夸耀勢位。你若有計只需道來,不必做什么夸奇稱異的言客姿態。”
“下官所言,誠是發于肺腑,絕非調戲之言。使君所言憂困,實在是讓人難以領會,或是心有執迷、不見周全。京口自古以來便為江東首重之地,舊者先主據此而西,遂成霸業。前數歷代英主,誰不是據守于此而名著于史?使君據此,竟言愁困,卻不知江東多少壯志之士,皆欲以身相代,譬如在下,未知使君肯否?”
蔡景歷又望著徐度說道,甚至還配合著做出一個躍躍欲試的表情。
徐度聽到這里后,眉頭頓時皺的更深,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凝視著蔡景歷,口中則厲聲喝道:“我以故人相待,蔡某卻以危言試探,何也?莫非是欲教我悖反朝廷、作禍江東!”
“使君此言差矣,這才是真正自取滅亡的愚蠢之計!京口重在地勢,重鎮得遇英主,才能相得益彰。使君雖亦一時名將,較之先主仍然遠甚,雖然不足謀江東大勢,但既然恃此,卻仍然可以謀于一身。”
蔡景歷連連擺手說道,表示自己絕沒有鼓動徐度犯上作亂的意思,甚至直言徐度也沒有相匹配的能力,轉而又繼續說道:“使君所憂何者,下官略有所知,無非朝野難寄,不知前路從誰。但使君據此南北要沖之地,所望又何必只局限于一江東。
錢塘潮信望似壯闊,較于天下不過微瀾,雖趁時而起,亦必隨時而消。天下大勢漸見分曉,使君前得遇先主遂有半生功勛,而今又逢大勢交沖,得享順逆之時機,順則同勢而興,逆則隨潮而覆。單此一事勇作取舍,使君又何憂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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