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被奪官歸第,且一子貶官、一子流放之后,于謹府上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賓客盈門了。趨炎附勢者不再頻頻造訪,而于謹本身也變得低調小心起來,除了除了自家關系密切的親友之外,不再在家中大宴賓客。
當大內禁軍突然來到庸國公府的時候,整座府邸頓時都變得驚慌騷亂起來,甚至就連于謹頓時都臉色大變,對著親近家奴低聲呼道:“至尊何竟不肯相擾?”
不過隨著這些禁軍將士們道明來意,言道至尊不久之后將會駕臨此間探望庸國公,他們只是奉命提前趕來警戒布置,驚慌不已的于謹家人們這才安靜下來,旋即便又變得振奮起來,積極配合禁軍將士們進行各種安保布置,甚至就連年初花費好大力氣才移植到這座府邸中的幾株老槐都給砍掉。
人多力量大,盡管于謹這座府邸占地極為開闊,但只用了不足一個時辰便已經收拾的大變模樣。前庭入戶的影壁、廡室之類統統拆除一空,地面上的碎石也被打掃干凈,鋪上了厚厚的氈毯。
宴客的中堂整體變化不是很大,但從頂梁到檐下也都打掃清理一番,堂中陳設也都進行了更換,一些過于奢侈華麗的陳設全都換成了樸實內斂的飾物。
至于府邸內堂,至尊雖不會到這里來,但府中的一些女眷和奴仆也都被轉移到了別處安置,廳前廊下都安排了禁衛將士駐守,并且殿中省尚食局的主食人員和酒食材料也都紛紛入駐此間。
這不只是國朝創建以來、皇帝陛下首次駕臨大臣府邸,更是在世人都覺得于謹將要失寵失勢、甚至于謹的家人們都有此類想法的時候,忽然圣眷再降,整個庸國公府都洋溢著一股歡快喜慶的氛圍,哪怕讓他們拆了整座府邸而后再重新布置,只怕都會甘之若飴。
家中自有眾禁軍將士和家奴們重新布置,于謹則換上了一身莊重華服,早早的便率領家中兒孫親屬們來到坊門外等待圣駕的到來。
至尊今日駕臨庸國公府,但同時也邀請了其他一些畿內的大臣勛貴,因此當天色將近傍晚時分,分布在城中諸坊之間的受邀大臣們便也紛紛向于謹坊居匯聚而來。
由于此時圣駕還未到來,眾人自然也都不敢先往于謹府上,于是便都和于謹一家人等候在坊門外。不過由于左近街使武侯們早得到了通知,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指揮交通,盡管諸方匯聚而來的官員儀駕不少,但卻并沒有造成什么交通堵塞,出出入入井然有序。
“至尊或是趁此告誡畿內群徒,但使能夠奉行凈街令式、慎于違規,雖人潮如織、客旅云集,也不會阻塞街巷,致使城中人馬難行!”
有官員來到此間看到這一幕后,心內便不由得暗暗思忖道。近日畿內頒行凈街令式,許多京中權貴之家都難免遭到糾察,所以當見到類似的場景時,便不免下意識的心生聯想。
雖然對于這新的凈街式,每個人的看法和感受都不盡相同,相當一部分畿內權貴都忍不住心生抵觸,但是在經過一段時間高強度的執法之后,很多人也都意識到了這一份禁令的存在,并且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也都開始有意識的減少一些違規的行為。
畢竟這些行為無非也是為了貪圖便利,可是如果一旦被京兆府或是兩縣縣衙給盯上,無論所遭受的懲罰是輕是重,無疑都會增添不少煩擾,已經超出了之前違規所帶來的便捷。
天色漸黑之時,圣駕如約而至,眾人也都各自收拾心情,紛紛迎了上去。
“禁中積留些許案事,處理完畢之后才有暇外出,有勞諸位久候了。”
李泰緩步行下御輦,先向在場等候多時的中文武大臣們招手示意,旋即便又入前俯身拉起已經在道左作拜的于謹,一臉和煦笑容道:“今日入坊登門來訪,庸國公不以惡客擾人見責,朕已經深感慶幸,實在不必多禮!”
“至尊如此禮遇,臣實在惶恐難當!至尊降幸,蓬門生輝,若以此是擾,則臣私心竊愿年年歲歲、暮暮朝朝!”
于謹仍是深作一拜,然后才在至尊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他兩手緊緊握住至尊的臂膀,以至于李泰都難以抽回手臂,想要再去扶起后方作拜的楊忠等人都做不到,只能微笑說道:“諸卿不必多禮。”
李泰感受著手臂上傳來于謹手掌那恰到好處的力道,一時間也不由得感嘆人生在世、終有老時。
于謹也是在人間歷練浮沉多年,可是隨著年歲漸高,尤其是屬于他們的時代結束之后,已經很難再通過常規的渠道去獲取新的功勛和威望,只能通過其他的方式去維系自身在時局中的影響力,為此可能需要使用一些過往就連他自己都不怎么瞧得上眼的小動作。
就拿現在來說,即便于謹成為了在場惟一一個獲得至尊攙扶免禮的大臣,但這對李泰而言也實在算不了什么。他如果愿意的話,今天晚上可以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將一眾拜見的臣員們逐一扶起來。這對于謹而言,其實也沒有什么太大的現實意義,但卻能夠給其帶來不小的慰藉。
收起心中的感慨之后,李泰也并沒有刻意冷落于謹的面子,而是反手握住于謹的手腕,然后便一起往坊內行去。除了一一頷首回應一眾大臣之外,還饒有興致的請于謹介紹一下站在眾大臣們后方的于氏子孫。
于謹一家人丁興旺,除了之前被處理和在外任官的之外,在場子子孫孫還有十幾個人,年紀大些的已是老成持重,年紀小的則不過垂髫孩童。
在西魏府兵首批首領六柱國當中,于謹一家算是人丁最為興旺的,而于謹也是如今唯一仍然存活在世的。如果從強迫癥的角度來說,的確是有點礙眼了。
當然李泰今次登門可不是為的拔掉這個有點礙眼的存在,若以這樣一個理由便謀害一位元勛,多多少少是有點毛病,哪怕齊主高洋這樣一個精神小伙都不會那么干。
于謹家的廳堂本來就非常寬闊氣派,在經過一番修改布置后,能夠容納的賓客更多。李泰今天所邀請的主要也是在朝中名列前茅的元勛大臣,在眾人依次落座之后,廳堂中也是非常寬松舒適。
“主上國事繁忙仍能撥冗賜恩、駕臨臣家,臣實在不盡感激、受寵若驚,所恨年老力衰、無以為獻,唯甘醴一杯,賀我主上福澤亙永、萬壽無疆!”
隨著眾人登堂悉數坐定,于謹作為主人率先起身祝酒,他心內還存著幾分疑惑與忐忑,因為并不清楚至尊今日駕臨其家具體意圖為何,加上日前遭受的一番打擊,所以今天也是先將姿態擺的極低。
李泰卻給足了于謹面子,親自從席中站起身來,捧杯來到于謹席前并向其笑語道:“于公功在社稷、名滿天下,何謂無以為獻?朕已受惠久矣!情義之深,言辭猶難抒盡,飲勝此杯,各自心會!”
于謹聽到這一番話,頓時便滿臉都流露出激動的心情,仰起頭來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并保持這一姿勢好一會兒,一直等到杯壁上殘留的酒液都流入口中,這才又兩手捧著空杯以示謝恩,仿佛杯中當真是什么玉液瓊漿。
隨后楊忠等大臣們也都紛紛起身祝酒,李泰雖不能一一回應,但也又給自己酒杯中注滿酒水,旋即便又一飲而盡,待到返回席中,才又感嘆說道:“此日大樂!不只與諸故舊相聚一堂,更因我與諸公功不唐捐、同榮此世!昔者齊氏竊命,使我上下困于關中、雖有壯氣不得伸展,而今強敵蕩除,山河無阻,諸位亦皆功不可沒。朕今司命人間,亦應為天下黎民長謝諸位!”
“主上承天應運,庇護天下臣民,臣等幸從主上,捐此微軀、遂成壯功!”
眾人嘴上謙稱著,各自神情也變得更加愉悅。他們如今各自都功成名就,已經是深感喜悅,再聯想到北齊宿敵俱成亡國之奴,那這份喜悅自然就變得加倍濃烈起來。
李泰今日親自出宮、來到于謹府上會見群臣,自然不只是為的再作慶賀,他先與眾人宴飲一番,使得堂中氣氛變得歡快熱鬧起來,但很快便就要破壞起氛圍了。
在將面前杯中酒一飲而盡之后,他便抬手一擺,制止了侍者再入前斟酒,旋即便有些悵然的嘆息一聲,垂首望著堂中笑語晏然的眾人,口中沉聲說道:“近日畿內諸事頻生,不乏有涉諸位各家。今日諸位拋卻各自家門煩憂不問,仍來此處相共盡興,足見情義之深。”
這一番話講出來,頓時便讓堂內尚算歡樂的氛圍冷卻下來,許多人本來就是強顏歡笑,這會兒臉上的笑容也越發的流于表面,不知道是否還該不該繼續維持。
“前者天下紛亂、正道不昌,人事自需從宜、偶或法度不嚴。但這本身并非常態,只是治亂之法。而今憲命欽定、萬事更新,昔者亂象自然需要逐一摒除。主上雖是馬上天子,亦當為太平圣君,是故頒行政令、宣教王化,百業將興、萬眾遵法。”
一直比較沉默的楊忠從席中站起身來,神情嚴肅的向著至尊說道:“臣門中確有幾事不安,但皆因家人不肖所致。臣唯待有司秉公處斷,不敢俯求徇私。”
他從自家新婦口中得知是因其入宮求情被至尊所見、所以至尊才臨時起意的出宮會見群臣,所以心里也一直在打鼓,此時聽到至尊主動開啟這個話題,便連忙起身表態道。
其余眾人聽到楊忠這一番話,各自神情也都變得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已經被收拾了一番的于謹,這會兒更加的面沉如水,甚至開始懷疑莫非今日至尊是會同楊忠等人到自家來繼續敲打處罰?
“安國公此言誠然合理得體,但卻也難免有些疏遠人情。天下得治,誠需仰仗奉公守法,然則法理人情同樣也都有相通之處。”
李泰先抬抬手,示意楊忠坐下來,接著自己便又開口說道:“朕今履極稱制,但平定天下、開創社稷又豈一人之功?諸位于事皆鼎力相助,朕心自知,富貴與共,理所當然。立法勒眾,以求天下稱治,然我與諸卿之間能言者不應只有法度。
今問諸位,誰人立功不望長久?齊氏群豎,是否也曾有此大樂之時?其業何以難續、一世而毀?除我唐家君臣英壯、勇而伐之,是否也與其子弟墮落、不能守業有關?其群徒昔時貴矣,而今為我唐家作奴,何也?”
講到這里,他又望向了于謹,繼續正色說道:“于公國之元勛、資望深厚,足以蔭澤滿堂兒孫,然此一族又能否壯擬一國?”
于謹聞言后忙不迭站起身來,一臉羞慚的說道:“臣家教失謹、諸子不肖,家規未能明察,竟然使其有干國法,獲刑應當、唯恨未能滅罪于未發。”
“于公此言言重了,雖然公私稱允乃是為臣典范,但若事難兩兼,先公后私亦為忠勤可夸。于公前為國事繁勞頗多,家事難免失察。所以朝廷典刑,需設議減贖當、法網留情。但諸位亦應深知,法網留情是為了獎酬諸位,卻并不是為的門下孽息爪牙滋長!”
李泰講到這里,索性從席中站起身來,環顧他們一周后便又說道:“十圍之木,始生如蘗。若使嘉木新生,便有枯枝奪命,冠葉豈有壯時?諸位皆捐命于國、舍生報效,我又安忍你等爵命絕于頃刻?一世富貴,易甚,諸位誰若有患生計,罪在朕躬!累世富貴,難哉,門徒不守,更當責誰?”
“至尊用心良苦,臣等感激肺腑!”
眾人聽到這話后,便又都紛紛避席而起,作拜回應道。
“舐犢之情,人皆難免。于公若終究不忍子弟流于江湖,此夜便可引歸戶中。”
李泰又望著于謹,口中微笑說道。
于謹聽到這話后忙不迭免冠頓首,深拜說道:“臣多謝主上厚愛,孽子觸于國法,已經不容此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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