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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的鄴都熱鬧非凡,但好在所有的紛爭殺戮都只是集中在權貴們之間的爭權奪勢。
在沒有解決掉敵人、取得階段性的勝利之前,他們也沒有時間去施暴于平民,故而當紛爭發生的時候,大多數的城中民眾都遵循著平日的作息而進入夢鄉,鮮少受到影響。
城外軍營中,一車車裝載滿滿的軍糧被拖運入營,早已經等候多時的諸營軍士們見狀后便連連歡呼,大贊常山王果真仁厚信義、不負群眾殷望!
但是相對于歡欣鼓舞的諸營將士,賀拔仁等則就沒有那么興奮了,心情多多少少有些煩惱不安。營士們看到只是一車車的糧食,但是在這些糧車之間,還有一駕馬車正拖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正是之前在城中官倉內被生生毆打致死的楊愔。
“楊遵彥死了?”
高演聽到這話后也是一愣,當見到馬車上的楊愔尸體時,臉色自是變得有些難看。
旁邊賀拔仁有些尷尬的說道:“眾軍士們見到楊相公便是群情憤慨、難能按捺,我本想稍作縱容、略加薄懲,卻不想他竟如此的不禁懲罰……唉,也怪他行事不夠謹慎,堂堂宰相之尊不安坐省中,竟然親下倉舍,難免遭難1
高演聽到這番辯解,心內也不免暗生吐槽,只看這尸體連眼珠子都給捶打出來了,換了你能禁得住如此酷烈虐待?
這話他當然不會說出口,但是楊愔的暴斃也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許多即定的人事計劃都因此而進行不下去,需要根據實際情況加以更改。
之前放賀拔仁一行入城的乃是禁軍將領厙狄伏連,其人由高湛負責聯絡而加入進來,此時也跟隨賀拔仁一起回到大營,此際頗為緊張的望著高演發問道:“今楊相公都已身死,本意奪權、竟成害命,事情恐怕難能善了。如若至尊親赴鄴都問罪,大王可有應對之計?”
加入二王這一行動的鄴都權貴時流有不少,但是除了真正處于核心位置、能夠發揮出關鍵作用的心腹之外,其他人都不怎么了解二王的全盤計劃,各自接受的訊息有多有少。而這樣敏感危險的事情,也不可能大范圍宣揚溝通,彼此在訊息和對事情的認知上便有所差別。
比如眼前這個厙狄伏連,根本就沒想到二王的最終目標就是當今皇帝,高湛提供給他的訊息就是要打擊楊愔等漢人大臣的權勢,讓晉陽勛貴把持朝政大權。
厙狄伏連自然也不可能輕信高湛所言,可是當了解到長廣王前往遼陽面圣、歸都之后便直接逮捕了大臣高德政一家,而整個鄴都對此都沒有人敢于提出質疑,他便也不免相信了長廣王是受了皇帝陛下的授意,而皇帝之所以作此命令,大概還是因為與西魏戰敗之后,擔心這些漢人臣子們不再可靠,故而才加以清洗。
所以在厙狄伏連的認知當中,今次在鄴都的行動僅僅只是為了顛覆以楊愔為首的執政班子,而且還是出于身在遼陽的皇帝的授意,他對于加入此中自然是全無心理負擔。畢竟打擊在朝漢人大臣的權勢,本來就是他們每一個晉陽勛貴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可是厙狄伏連也沒想到這一打擊直接就真的把人給打死了,心情自然是有些慌亂的。
畢竟楊愔乃是當朝宰相,多年來都頗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而皇帝近年又是越發的喜怒無常,往往因為些許小事便對人大加誅殺,可以對心腹大臣產生猜忌,當然也可以因為他們手段過于激進而加以問責。
高演自知眼下大局未定,還需對參事人員加以安撫,眼見厙狄伏連有些忐忑不安,便微笑說道:“誠如賀拔太傅所言,楊遵彥以宰相之尊屈于下僚之事,即便因此遭難也是白龍魚服、與人無尤。至尊所以不親自出面處置此事,便是因為擔心國中人情震蕩。今我徒眾奉命行事,縱然事中有什么意外變數,但只要結果是好的,便不違上意。縱使至尊降責斥問,自有我與長廣王擔當,絕對不會牽連下屬,厙狄將軍但請放心1
厙狄伏連聽到常山王拍著胸口作此保證,心中便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氣,又恐城衛職責再出差錯,于是便又匆匆返回,只是在離開前向高演表示再有什么事情之前派人前往其衛所通知即可。
賀拔仁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看著高演繼續哄騙厙狄伏連,臉上雖然乏甚表情,心內也是不免一嘆,正如常山王自己所言、其人終究不是別家種類,操弄大事的手段也的確頗有神武風格。
當年神武帝信都建義,對六鎮軍眾們同樣也是連蒙帶騙才穩住了軍心,正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最終能夠取得成功,過程中采取什么樣的手段也并不重要。如果不能成事,那手段如何就更加不重要了。
在應付過了厙狄伏連之后,高演又望著楊愔的尸體思索起來,隨著思緒的轉動,也漸漸感覺到楊愔的橫死也未必就完全是壞事。
畢竟楊愔與他之間本來就存在著根本性的立場矛盾,其人即便活著也不可能為自己提供幫助,只不過是讓事情看起來多了幾分轉圜余地罷了。
但他自己心里卻很清楚,這所謂的余地其實也根本就不存在,此番起事之后他便沒有了第二個選擇,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如果不能成功,哪怕皇帝處于某些方面的考量而最終沒有殺掉他,等待著他的必然也是生不如死的常年囚禁與折磨。現在楊愔的橫死固然是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心情忐忑,但恐懼也未必就完全是壞事,適當的恐懼與施壓反而能夠讓人做出一些平日不敢或者不愿做出的決定。
眼下的高演還僅僅只是通過解決諸營軍士的補給問題而在這些軍士們當中獲得了一定的感激與認同,即便是加上賀拔仁的影響與號召力,顯然也是做不到如臂使指的指揮這些軍眾,尤其是造反作亂的這種勾當。
畢竟他并沒有名正言順的軍權,哪怕普通營士們或會熱血上頭的肯于追從,但一干督將們則就需要審時度勢、權衡利弊。
可是現在楊愔的死卻讓這些督將們也變得不再從容,畢竟此事還是因糧草糾紛而起,這些督將們哪怕并沒有親自施暴,也要承擔一個縱容下屬行兇的罪名。他們如果畏懼懲罰,那么毫無疑問就需要做更多的事來確保自身的安全。
所以高演便讓人先將楊愔的尸體拖入一座營帳中,又著令諸營督將入此領取糧食、分發給眾營士們。趁著諸營開始忙碌的生火做飯之際,他便又讓人將一眾督將們再次召集在此間營帳中。
“現在食料已經分發入營,諸營軍士們不再像之前那樣群情激憤難控了吧?”
待到一眾督將悉數入營坐定,高演便望著他們笑語問道。
眾人聞言后便也都笑著點頭稱是,旋即便又充滿感激的說道:“此番鬧亂得以平息,軍士們能得餐飯,全都是多仰大王垂憐關注。若非大王入此,局面還不知會敗壞成什么樣子……”
聽到眾人的交口稱贊,高演只是擺手自謙道:“我于此中出力不大,只是諸營軍士全都呼號求見,我又怎能不急來相見呢?只是凡有所圖,必然也要付出代價。此間營務本來并非我職內事,你等不能力禁營士、以致軍眾嘩變營中,你們可認罪?”
眾人聽到這話后,各自神情也都變得尷尬起來,接下來的反應則各不相同,有人點頭應是、有人垂首默然,同時也有人開口辯解道:“大王應知此事事出有因,我等也是無奈……”
高演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任由他們各自發揮,過了一會兒之后才又開口說道:“你等倒也不必向我辯解,我早便說過此間營務并非我職內事宜,來日罪爾罰爾,另有其人!只是在此之前,一些事情也是需要向你等講述清楚。”
說話間,他便抬手示意親兵掀開蓋在楊愔尸體上的布幔,露出了那慘狀驚人的尸身。
諸將聽到高演不準備追究他們的責任時,心內已經暗暗松了一口氣,此番營士嘩變主要責任本來就不在他們身上,隨著時過境遷,再加上法不責眾,日后再追究起來,能夠實際落在他們身上的責罰想必更輕。
可是當他們看到楊愔的尸體時,臉色頓時便是一變,紛紛驚呼道:“這、這是楊愔、楊相公?”
由于之前入城運糧的將士們還集中在此營中、并未散去,因此這些督將們也不知發生了這樣的意外,此時看到楊愔的尸體,自是大驚失色。
“不錯,這正是楊相公。之前我請安定公引眾入城請撥糧草,楊愔仍然不肯退讓,親至官倉所在把守倉門、不許取物,結果軍士暴怒,當場將之毆打致死1
高演望著眾人開口說道:“楊相公乃是當朝宰相、國之重臣,竟然遭此厄難,你等將如何向朝廷交代,也要早作謀劃打算。一旦朝廷責問降罪下來,那局面可就要被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