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各自距離的緣故,加上李泰也并沒有特意安排使者歸京報捷,因此當晉陽君臣對陰山戰報大為震驚的時候,長安城群眾對此還茫然不知。
當然,不乏時流通過人馬、物資的調度和唐公的行蹤去向而對此有所猜測,不過眼下這也并不算是輿論關注的重點。如今時局中最扣人心弦的話題,還是新年以來朝廷所公布并執行的一系列軍政改革。
凡所改革一定會帶來秩序的變化和利益的調整,在這個過程中有的人會春風得意,有的人則就難免落寞失意。得意之人或是志得意滿、或是謙虛自守,失意之人或是滿腹凄怨、或是處變不驚,也都各依秉性。
但也有這么一群人,他們在這場變革當中既談不上得意,又談不上失意,而又不是那種遠離政治中樞之人,并不能通過切身的際遇變化來有所感受,往往就會有點找不準自己在新秩序當中的位置,比如一眾元氏宗親們。
原本像西魏這樣的政治生態,皇帝從很早便淪為傀儡,一眾宗室們也都沒有權力以匡扶王室、中興社稷,一旦遭遇動蕩的時候,往往就會成為被打擊的對象。
但在這一次的風波當中,元氏宗室們卻殊乏存在感。固然沒有因為霸府權力的更迭而遭到殘酷打壓,同樣也沒有因此獲得什么撫慰與褒揚。雖然得復元氏舊姓,但又被普除王爵。總結起來就是,他們這群元氏宗室們在這一次的權力更迭當中,看起來仍處光鮮顯赫之地,但實際的作用卻是無足輕重。
這樣的情況,對于一些甘于平淡的元氏宗親而言倒也樂得如此。身處社稷國運衰微之世,平淡但穩定的生活對他們這些失勢王孫就是最好的處境。
但也有的人并不這么想,尤其是對一些不甘寂寞的人而言,榮辱如何暫不必計,這種被世道無視的境況本身便是一種折磨。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萬物生發的驪山又成了長安城中達官權貴們踏青游玩的好去處。
驪山多園墅,許多京中權貴時流都熱衷于此治業。京中坊曲逼仄、喧鬧嘈雜,許多人為求清靜,甚至常年避居于此,只在有什么大事的時候才會返回長安。
在驪山眾多園墅當中,最為出名的莫過于已故廣陵王元欣的產業。元欣好園藝治業,其在驪山所經營的園業產出的各種時鮮水果也是冠絕京師。
只不過如今驪山這座園業已經成了唐公李伯山名下園墅,據傳乃是廣陵王臨終前親自囑令家人將此園業贈送給當時還未入朝執政的唐公。
盡管當時李泰屢辭不卻,接受這一份饋贈之后又從旁處給予了廣陵王家人以諸多補償。但這些內情外人或是不知、或是對此興趣不大,如今講起這一樁故事的時候,只是夸贊廣陵王實在是高明識趣。
「容王舊年在世之時,誰人能從其園墅之中拾得一二果核、苗木攜帶出園?又有誰能想到如此慳吝之人,竟舍得將此奉為至寶的園業豪贈他人?當時之事已經令人稱異,而今再觀,誰又不感嘆容王見識高明?」
另一側的山坡觀景的亭臺上,一名華服中年人遠遠指著廣陵王故墅之中盛開的花木,另一手攬杯感嘆道:「歷冬不凋者,豈獨松柏啊!無需資質頑強,但需心思精明。誰云前人吝嗇?無非我輩無益其人,所以一毛不拔。」
這觀景臺上十幾名坐客,多數都是元氏宗親,聽到中年人作此評價,也都忍不住各發感慨。
廣陵王元欣乃是西魏宗室耆老,先后歷任顯職,而且還得任柱國,足見其人在宗室和朝廷當中的崇高地位。但是在一眾元氏宗室當中,此人的風評卻并不算高。
其人生前雖然身居高位,但卻懶于提攜宗室,而且為人非常吝嗇。甚至都不準旁人在其園業中帶出果核苗木,便可見其貪鄙之性。
在場元氏宗親或
多或少都有一些向廣陵王求助卻遭拒的經歷,此時再講起其人其事,不免便感慨不已。歸根到底還是自己無益于人啊,對于真正能夠幫得上忙的人,廣陵王那也是豪爽得很!
但很快在場又有一人冷笑起來,乃是已故安昌王元子均之子元孝矩,元孝矩很明顯不同意眾人的看法,在冷笑兩聲之后便又說道:「諸位將此常情可見的精明安放在本就不可尋常論處的事情上,是不是有些一廂情愿?
我雖不才,但若閭里下士烹狗殺羊以奉我,我自笑納,但卻并不會將此當成什么須得莊重報還的恩惠。唐公才性、志略百倍于我,其所欲者,人莫敢揣,豈是此俗常時物能以賄之?妄想憑此便得寵見親,也是可笑!」
聽到元孝矩此言,臺上眾人臉色都變得有些不自然。而其兄長,同樣列席此間的原安昌王、今封安昌公元孝規聞言后則皺眉說道:「今日眾親友難得相聚,孝矩你若不勝酒力,便且歸舍休息!」
「就算阿兄禁我發言,對當下時勢能有改變?舊者安定公當國,雖然也多行亂政、道有不彰,但起碼在人情之內還能有褒有揚,對諸宗屬也多有恩遇。所以人情和洽,亂中有序。」
元孝矩心中也是憋悶良久,今番既然開口便有些忍不住了,不理會兄長的呵斥制止,繼續發聲說道:「唐公出身世交名門,乃是少壯俊士。自其入國以來,事跡凡多可陳。因此國人對其也都深有期許,希望他能匡扶正道。已故廣陵容王,想必也是心存此想,所以才作此豪贈賄結……不對,應該是廣陵容公,名臣當國,安敢僭亂啊!」
講到這里,元孝矩嘴角便泛起了一絲譏誚,又指著那元欣故墅一臉不屑的說道:「本以為唐公入朝,必應發揚風格、尊統復禮,然而他所為諸事,豈有絲毫尊復之態?自其入朝以來,所重者誰?但有共同匡扶之志,在場諸位莫非竟無一二令才可為國用?竟皆放閑山野,不加授用!」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臉色大變,或是皺眉不悅,或是面露認同。
元孝矩所言倒也是事實,雖然自孝武入關以來,他們一眾元魏宗室便鮮少執掌實權,但是身份地位卻都非常的顯赫崇高。
凡所隨從孝武入關,包括之后投奔關西的元魏宗室,無論族支遠近,幾乎人人封王,且多加優越禮待。包括之前流亡南梁的元羅,以及諸次交戰中所俘獲的元孝友、元景安等,也都授以王爵,并且在朝中擔任一個榮譽閑職以示尊崇。
可是如今唐公李泰入朝,其人作為隴西李氏子弟,與元魏宗室可以說是關系密切的世交,理當對這些宗室成員們更加親切友好。
可是結果唐公入朝以來軍政改革、人事任命不少,但其中有涉宗室人員安置待遇的卻唯有一樁,還是逼迫他們上表辭卻王爵。非但沒有對他們更加優待,反而還更加的刻薄。
宇文泰當權時期,元氏還有元欣、元子孝先后擔任柱國,元育、元贊等出任大將軍。
可是唐公入朝以來,對此既無增補,也無加授,如今宗室中唯有廣平公元贊和文帝之子、已經降爵為南鄭公的元儉擔任大將軍。余者眾人不只爵位遭削,擔任朝職者也并不多。
須知西魏的爵位并沒有實際的封邑,僅僅只是一個尊稱,而官職雖然也沒有常俸,但卻有祿料米帛的饋贈。雖然這些賞贈并無定例、豐儉并不穩定,但綜合累加起來,也是一項非常重要的財源收入。
因此唐公入朝以來,這些宗室貴族們無論是地位榮譽還是實際的收益待遇全都遭到了不小的削減。這么說倒也不準確,因為之前六官制改革已經將許多宗室的官職給削除了,唐公只是沒有將他們的待遇恢復而已。但在一些人心目中,顯然唐公是應該對他們更多關照的。
元孝矩這一番吐槽,很能引起在場一些宗室
心生共鳴,諸如江陽公元羅等人,更是連連點頭表示既然唐公并無尊統復禮之想,他們也不能繼續被動的等待,而是應該主動進言朝廷,應當提振一下宗室權位,從而起到一定的輔弼之效。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附和此計,馮翊王元季海諸子元亨等人,因為母親李稚華緣故,向來便與隴西李氏往來密切,聽到元孝矩大放厥詞,當即便起身告辭離開。
其他臨淮公元孝友、西華公元景安,皆是在河洛與唐公交戰不敵而被擒縛入國。
他們雖然也希望能夠融入關西宗室當中,彼此互相關照,可當聽到這些人竟然打算要背著唐公搞什么小動作,也都擺手表示不敢參與,一再保證不會對外泄密,然后便也忙不迭的起身離開。
其實其他宗室也都對此心存遲疑猶豫,可是一想到他們只是在合情合理的范圍之內爭取自身的權益,而非搞什么陰謀叛亂,心氣便也漸漸壯起來,打算***,趁著唐公如今巡邊未歸之際向朝廷請授幾個職位。
在這謀事眾人當中,江陽公元羅算是最為積極的。
一則他并不像其他元氏宗室在關中立足多年,多多少少已經有了一些家當資業的積累,就算沒有了尊崇的身份和顯赫的官職,生活方面也能有所保障。
而元羅卻是流落南梁多年,直到南梁侯景之亂被平定后才得以返回關中,所以家中也乏甚資財產業的積累,對旁人而言的權位和待遇問題,對他來說那就是真的生計所在了。
二則隨著時間的流逝,西魏這里的宗室親貴們也陸續死去,諸如之前擔任柱國的元欣、元子孝,以及與隴西李氏結成姻親的元育等人先后亡故,如今仍然在世的元氏宗親無論血脈還是資歷其實都乏善可陳。除了文帝元寶炬諸子之外,唯有廣平公元贊等寥寥幾人還算是血脈比較親近。
元羅在西魏朝廷雖然乏甚盛名,但其人資歷卻是非常深厚。他的兄長乃是北魏孝明帝時期的權臣元叉,他們一家得勢的時候,六鎮兵變都還沒有開始,而元羅也依仗父兄的權勢屢屢擔任內外要職,在孝武帝年間更是以尚書令而擔任梁州刺史、出鎮漢中。
雖然他在漢中不敵梁將蘭欽而向南梁投降,但這一份履歷擺出來也遠非關中這些長久賦閑、全無經歷的宗室們能夠相提并論的。
而且元羅自覺得相比其他人,他還有一樁優勢,那就是與唐公早有前緣。之前他流落南梁時,便是憑著時任荊州總管的唐公與南梁斡旋,才得以返回關中。因為這一點淵源,他若代表宗室與唐公之間進行交涉,作為彼此間溝通的橋梁,也比其他人更合適幾分。
且不說元羅自己思計如何,在場一眾宗室們在商討一番之后,也初步制定了一個目標。
他們也清楚想要一步獲得實際的權柄并不現實,所以眼下的訴求就是希望能夠恢復宇文泰時期的一些待遇,在宗室當中推舉出一位柱國并增加兩到三個大將軍的位置,然后再爭取一些太常、光祿之類的職事。
他們當然不敢直接插手唐公手中的軍政大權,而這些卿職本身就具備一定的天子家臣屬性,交由宗室擔任也是理所當然。在宇文泰執政時期,也是作此安排。
眾人議定之后,便一起結伴離開驪山,準備返回長安執行此事。而在歸程當中,元孝矩不無得意的望著兄長說道:「阿兄實在太謹慎,應知事無必然,尤需奮取。若我兄弟只是枯守戶內,不知幾時才能等到世道垂青。但今有宗家群徒發聲,縱然有違唐公心意,但為了協和于內,必然也要慎重以待。」
元孝規對此卻仍不甚樂觀,聞言后只是嘆息道:「你我在宗中非親非長,貿然操弄人情,雖得群徒聲助,未可喜也。這些人肯推你為此事之長,可不是因你氣壯聲雄,無非是貪有阿舅這一層人情便利罷了。
但唐公入國以來,既然刑不濫誅,不因中山公事對我家別有加懲,當然也不會情義濫給,因為阿舅對我兄弟格外寬容。我今對你勸阻不止,你若仍要繼續為事,歸后自立別庭,榮辱不相干涉!」
他們兄弟乃是宇文護的舅子,舅舅則是正當勢的尚書右仆射的崔謙。而也正因為后一層關系,元孝矩的提議才獲得了這些宗室的看重和響應。
但元孝矩顯然并不這么看,聽到兄長這么說,他頓時便皺起眉頭來,望著元孝規便說道:「我所行事難道只是為了一己榮寵?阿兄言辭竟然如此絕情!中山公雖不成事,但待我兄弟總是深情款款。至親阿舅得勢朝中,更執掌選司,結果我卻只能另作別計以謀出身,這難道是我的恥辱?」
元孝規眼見不能勸阻正自上頭的元孝矩,只能又無奈嘆息一聲,著令家奴停下馬車,就在途中分道而行。
回到長安之后,這些宗室們又聚集商討一番,旋即便各自歸家擬寫奏章,約定到了第二天便一起入奏朝中,一定要憑著群情施壓盡快達成一個共識,起碼也要將相關的輿情討論在朝中炒熱起來。
第二天雖非朝日,但通常中書、門下長官都會當值皇城之中,將群臣奏表諫言納取之后呈獻御前,再由皇帝酌情批復而后發付有司定奪。如今中書、門下長官盧柔和蕭詧皆是唐公欽定之人,故而眾人約定索性繞過這些人事程序,借著入宮覲見直接將奏表呈送皇帝當面。
但江陽公元羅卻耍了一個心計,他自知皇帝對于朝事話語權也非常有限,而且不敢背著唐公去私自決斷什么重要的人事問題。如此不合常理的做法也會讓唐公心生厭煩,可能直接拒絕相關議題。
所以他還是決定遵循門下納諫之路,從門下省將自己的奏書遞交上去。如此一來,就算唐公被其他人觸怒,也會注意到自己的別出心裁,考慮平復物議的情況下而對他有所舉授。
為了避開其他宗室,元羅選擇提前來到皇城。他身上一共備了兩份奏章,一份是隨同眾人一起進宮覲見皇帝時進獻所用,僅僅只是尋常問候言辭而無涉其他,一份是要先經門下省投遞才是真正的言事奏章。
只不過當元羅來到禁中門下省官署的時候,侍中蕭詧卻還沒有入署當值,他只能先在側堂稍作等候,心中不無焦慮,擔心被其他宗室們瞧見他在此地,甚至都不敢隨意行出。
正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一陣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元羅聞聲之后頓時心生好奇,連忙抬手召來一名吏員詢問道:「外間何事喧嘩?」
「稟江陽公,大勝、大勝啊!唐公大軍出擊突厥,大破賊胡并斬木桿可汗,凱旋師旅已至涇州,奏捷露布先行入京!」
那吏員正從外間打聽消息回來,聽到元羅發問,旋即便興高采烈的回答道。
「唐公大勝?又大勝……」
元羅聽到這話后頓時一瞪眼,整個人都僵在席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拍案怒聲道:「刁奴,不覺此室陰寒?速速進炭盆來取暖!」
那吏員遭此訓斥不免一愣,看看庭外驕陽和正自盛放的花樹,雖然有些不能理解,但也只道老物畏寒,忙不迭又告罪行出,在庫房一通翻找才找出銅盆盛了炭火奉入。
待到炭盆被端入進來,元羅便擺手驅退堂內人員,自己湊在炭盆旁,將本來要呈交的奏章撕碎之后投入火盆當中。
此間煙氣未消,侍中蕭詧闊步行入,見狀后頓時便皺眉道:「侍者莫非癡愚,誰人暮春偎火取暖?」
元羅聞言后只是干笑兩聲,連忙撥弄兩下炭火掩蓋住紙灰,然后才又起身向蕭詧見禮。
待到蕭詧問起他入署何事,他便臉色一肅,沉聲說道:「唐公大功大德于國,今卻只是尋常官爵以待,實在有違國之重士
的大義!某思之不安,竟夜未眠,今早入宮,欲告請朝廷更加殊封,酬以名王,并立家廟以祀尊祖!唯恐意遲言拙,故入與梁公共為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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