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李泰和李遷哲彼此態度和對話轉為友善,似乎是已經冰釋前嫌,仍自心有余季的岳陽王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并又連忙著員奉上酒菜,滿臉笑容的招呼兩人各自落座。
李泰見到坐在席位上的李遷哲神情已經轉為平和,不再像之前那樣剛強有加、對自己敬而遠之,也不由得感慨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沒有“容易”兩字,哪怕是這種家里有礦的選手,關鍵時刻這演技也得靠得住。
他能體會李遷哲方才的心理,應該是一種悲憤交加的復雜心情,看似是因為與李泰之間的對話讓他情緒劇烈起伏,但其實還是岳陽王的做法和態度讓他心態上破了大防。
李遷哲也算是南梁一個邊將,對朝廷即便是談不上絕對的忠誠無私,起碼其祖輩鎮守安康,沒有讓魏國的勢力滲透進來。結果岳陽王這個皇孫卻派人入境將他擒來并送到敵將面前,任由敵將恐嚇逼迫,這實在是讓李遷哲既不理解,也完全不能接受。
但無論他是怎樣的心情感受,也都無改當下受制于人的處境。岳陽王作為嫡系宗室尚且如此,李遷哲在面對李泰所拋來的橄欖枝時自然也沒有必要拒絕。尤其他能看得出這雙方無論是達成了怎樣的共識和同謀,彼此間似乎并沒有明確的主從關系,甚至岳陽王的主動權可能還要遜于這個敵將李伯山。
李泰又借著那個所謂“高義活我”的由頭,親自為李遷哲斟酒示好,一掃之前盛氣凌人的姿態。
岳陽王雖也有心想要緩和一下彼此的關系,畢竟是他派人將李遷哲綁來此地,對方心中自然難免有所怨恨。但他終究自持身份,放不下身段如李泰那般示好拉攏。
不過在看到李泰和李遷哲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談話氛圍越來越融洽,岳陽王心內也隱隱有些不爽,于是便又笑語道:“之前伯山你屢屢請我將李將軍邀至此間,如今李將軍總算到來,所為何事你也應該向李將軍仔細講解一番吧?”
聽到岳陽王特意加重咬字的話語,李泰便微微一笑,對這一點小心思不以為意,旋即便望著李遷哲正色說道:“我與李將軍雖然相對而坐,但卻心向異國,此日或可且樂當下,別后重逢或許就難免兵戎相見。
你我本無夙愿,更無新仇,何以不能長相友好?人間又有多少素不相識之人,初見即需分定生死?我在國中淺以戰功得賞,但本身卻并非好殺之人,人間不應如此,世道不應如此!我這一點愚計,請問李將軍是否認同?”
李遷哲自是想不到這敵國威名赫赫的少壯名將、初見便要抽刀噼殺自己之人竟然自詡并非好殺之人,且還發出這種好生厭戰的言論感慨,只是在詫異之余稍作回味,便也不無認同的點頭說道:“李大都督所言確是發人深省,世道艱辛,人若能相互友好、彼此扶助,總是要比相互殘殺加害更好。”
他這也是真情實意的有感而發,不論之前是怎樣的性格和想法,但此刻確是由衷之言,畢竟自己小命還在別人手里捏著呢。
既然雙方能夠達成這樣的共識,那下面的話就更好說了,李泰又作憂嘆道:“人間多有紛爭而少有和氣,有的紛爭確是無從調和,須得以命相爭。有的紛爭則就乏甚道理,只是意氣執迷。
但能立心于正直,與人求同而存異,南腔北調便不謂無從調和。這并非是虛言,我與岳陽大王所以能夠和氣論交、相談甚歡,便是在于各稟正直,求同存異。”
“啊?對,是的,李大都督所言確是至理,各稟正直,求同存異!”
岳陽王尚自猜測李泰兜這么大玩到底是要說什么,卻不想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來,先是稍作錯愕,旋即便連連點頭表示認同,并又補充道:“章軌雖有不同,道義無分南北。之前兩方陡生邊釁,各執一計,若是強斗下去,必定生靈涂炭、血染漢水!但在各自異計之余,又找到能令兩方捐棄前嫌的事情,由是罷兵止戈、重修邊睦!”
哪怕再無恥下流之人,也要給自己的行為尋找一個理論支持,諸如以暴制暴、盜亦有道之類。一旦沒有了這種理論內核,那么其行為便會顯得全無意義,行動力也會隨之喪失。
岳陽王雖與李泰狼狽為奸,同樣也需要給自己的行為修飾美化一番。各稟正直、求同存異,可謂李泰給他們這些勾當尋找到的一個好借口,我們都是為了家國繁榮而通敵啊!
且不說李遷哲對于這套理論認不認同,起碼表面上是滿臉的欽佩,望著兩人說道:“下官不才,未曾深涉經史,不知前賢是否有此事跡。但見大王與李大都督義氣情深,兩方軍民乃至兩國都罷此方爭斗,著實令人欽佩!”
岳陽王總還有點要臉,聽到這話后只是訕笑兩聲,沒有多說什么。
但李泰只當這是對方誠摯的夸獎,聞言后便笑語道:“前賢故事自有當時人為,百年之后我等亦成古人。李將軍臨淵羨魚,何如退而結網?我與大王之所以不惜失禮都要邀請將軍至此,正是為的要把將軍也網此義氣之內啊!”
說話間,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岳陽王和李遷哲,然后才繼續說道:“我等三人雖非同朝為官,但也都各鎮一方。如何興治一方雖然各有心得,但也有根本二計并無差別,即就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但能守此二者,即便不為上政也絕不會淪為下流!”
講到這里,他便指著食桉上那漆胎酒器對兩人說道:“譬如此物,請問大王,襄陽作價幾許?請問李將軍,安康作價幾許?”
岳陽王聽到這個問題,直截了當的搖了搖頭,他就算再閑,也不會親自赴市去買這些日常雜物。
李泰見狀后,不免對這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紈绔子弟嗤之以鼻,然后又不無期待的望向李遷哲。
“我、我也并不確知時價如何,但這漆碗胎質細膩肥厚、漆層均勻滑潤、上色也是鮮艷活潑,足見工藝用料都是上架,若在萬錢之內,我是不吝訪買的。”
李遷哲迎著李泰期待的眼神,想了想之后認真回答道。
這買賣沒法談了!
李泰瞧著這兩個所謂的生意伙伴,一時間只覺得滿心無奈和無語,一個他媽的一問三不知,一個就瞪眼給老子炫富,一個破漆碗一萬錢,瞧把你能的!
但他還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李將軍所謂萬錢,是鐵錢還是銅錢?”聽到李遷哲回答乃是南梁那爛銹的欠陌鐵錢,他心里才好受一點,但想到自家西魏連能夠通行交易的錢幣都沒有,又是忍不住的暗嘆一聲。
見這兩個家伙完全對市場行情一竅不通,他便也不再搞什么復雜的比喻,而是直接讓仆從遞上幾樣從西域流入比較有代表性的商品,分別是珠寶、金盤、野馬皮與胡椒等幾種香料,然后將這幾種商品在長安的時價向兩人講述一番。
西魏雖然錢幣不行,但李泰本身就是這些商品的最大供貨商且享有著一定的定價權,他說多少那自然是能做得準的。
兩人雖然不通市場行情,可是對這些高端的商品時價也有耳聞,諸如一個在南朝價值十數萬錢的金盤,在李泰口中長安售價卻只有一萬錢出頭。
銅錢、鐵錢固然價值不同,但哪怕是用南北比較統一的絹價來折算,在長安也只是二十匹絹出頭,但在襄陽卻是上百匹絹還不只,到了建康則時價更貴。
饒是兩人全都乏甚具體的金錢概念,可當聽到單只一件商品的南北差異就達到了數倍乃至十數倍之高,一時間也都不由得瞪大雙眼,震驚的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
瞧這兩人一副大受震驚的模樣,李泰也是不由得一樂,西域商貨在長安價格低廉,固然也是與長安商貿不發達、物價便宜有關,但更重要的則是,隨著河西走廊被打通,西魏是可以直接源頭拿貨,拒絕中間商賺差價的。
尤其李泰更是如此,敦煌大族豪首令狐延保是他府中長史、涼州刺史史寧是他丈人門下故吏,還有隴右眾豪強們與他組建四方城,門下子弟都為其部曲供他驅使。如果李泰還拿不到便宜貨,那天下就沒人能拿到了!
南梁的確是商品經濟更加發達,而且對絲路貿易的參與度更高,但是受限于地理環境,本身并不能直接與西域胡商進行交易,需要經由吐谷渾倒上一波。
吐谷渾那一窩土王講到窮兇極惡,就連關西這些窮鬼都大有不及,又怎么可能放棄這個賺取利潤的機會?經由其境流入南梁的商品,較之最初的價格不知道已經翻了幾倍。
還有一點比較重要的,那就是這些商品入境后首先到達的基本都是蜀中。如今治理蜀中的武陵王蕭紀,那也是個要錢不要命的狠角色,會平價銷售便宜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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