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城池接連失守,尤其敵人在進攻中潬城時所使用的石砲威力強勁到匪夷所思,頓時讓河陽的防守壓力變得空前強大。
中潬城失守之后,斛律金第一時間便召回了分遣于南岸的人馬,所有兵力集中于北岸進行布防。
有鑒于敵人石砲攻勢之勐烈,斛律金也沒敢將所有人馬都集中于城池之中,而是沿河駐扎,連營幾十里,擴大營防范圍以降低敵人攻勢威力。
當然,接連兩城失守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敢隱瞞,第一時間便向鄴都奏報,順便將其子斛律羨在南岸所獲悉到的敵軍情報、尤其是敵軍主將的身份一并回奏。
幾日后,以陳元康為首的一眾鄴都使者便抵達了河陽大營。
隊伍同行有一輛放置著鐵柵獸籠的大車尤為醒目,待入營門前,陳元康先向率眾出迎的斛律金告罪一聲,然后便指著后方的薛孤延下令道:“奉世子命,速將罪將薛孤延監押歸都以作懲戒!”
數名如狼似虎的勁卒沖上前來,直將薛孤延佩刀收繳并剝除外袍,刑枷鎖拿投于車中,仿佛被擒獲的熊羆一般。
“大司馬救我……”
薛孤延自知罪責難免,但也沒想到世子竟會以如此羞辱方式、眾目睽睽之下把他作為禽獸一樣拘押,一時間自是悲憤不已,望著斛律金連聲乞求。
斛律金見狀后便也面露難色,硬著頭皮向陳元康說道:“薛孤延作戰不利,誠是有罪,但畢竟勛資可表,懇請陳右丞稍顧體面。”
“平秦公功勛事跡,卑職豈有不知?但今軍敗辱國、京畿都因此震蕩不安,世子盛怒,卑職也只是奉命而行。”
陳元康聽到這話,忙不迭向斛律金欠身說道,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可當見到斛律金之子斛律羨行入他隨從隊伍中片刻,隊中家奴又給他打了一個眼色后,他這才勉為其難的著員將一布幔覆蓋在柵籠上,雖也無改薛孤延的惡劣處境,但有這一層布幔遮掩,倒也不至于直接曝丑人前。
旋即這一隊人馬分出幾十卒員,也不入營,拉著監押薛孤延的囚車便又沿來路直返鄴都,那雷厲風行的姿態也顯示出世子高澄對于河陽此番敗績的憤怒。
斛律金自知世子也是借此來表達對自己的不滿,于是便又禮數周全的將陳元康一行請入營中。
待到入帳之后彼此坐定下來,陳元康便望著斛律金直接發問道:“世子著卑職請問大司馬,大司馬能否保證力守北中城、絕不再讓城池陷于賊手?”
斛律金聽到這話,眉頭便微微皺起,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賊之前攻中潬城,所用砲械威力著實驚人,守軍將士難以應對。但其兵力有限,進據中城已經是其極限,一旦踏足北岸,此間數萬將士定能將之剿殺……”
“且慢,大司馬的意思是,賊軍是有可能繼續北進、登抵河岸?”
不待斛律金把話講完,陳元康又疾聲發問道。
雖然很不愿意承認,但想到敵軍進攻中潬城的陣仗聲勢時,斛律金也不得不承認,他今雖然擁兵數萬,但還真的不敢保證能夠力守北城不失。
而他如今所作的準備,也已經不再局限于城池據點,而是北岸幾十里河堤,哪怕北城被敵人石砲轟砸粉碎,但也要憑著奮勇野戰,不給敵人整部登陸河岸的機會。
可陳元康對其整體的戰術準備卻沒有什么興趣,在確定斛律金也不能保證北中城不會失守后,于是便又開口道:“那么就有勞大司馬安排一下,讓卑職前往中潬城與賊將交談一番。”
“陳右丞是要……這、這是世子的意思?”
斛律金聽到這話后,臉色頓時一變,直從席位中站立起來,一股羞惱涌上心頭,怒視著陳元康疾聲問道。
“唉,前師敗績,國中群情已經頗不安定。韓司徒等軍去河南,至今未有消息。世子今在都畿勉力維持局面也甚是辛苦,河陽竟又失守……河陽絕對不能失守,無論如何都不可!”
陳元康見斛律金如此模樣,便也站起身來望著他回答道:“卑職此行攜有賊將李泰血親幾員,世子告我若大司馬能力保河陽不失,則將賊諸親臨河斬殺誓師。可如果大司馬……卑職亦知此情難忍,但大司馬也應當明白,河陽絕對不容有失!請問大司馬,卑職該不該去?”
聽到陳元康將問題拋回給自己,斛律金神情又是一暗,僵立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驀地長嘆一聲,轉身向北長揖及地,口中則澀聲道:“臣有負大王、有辱國威……陳右丞遠來,想必不知敵情詳細,我犬子豐樂新從河南返回,可以擔當陳右丞向導。”
河陽兩城失守,對當下的東魏朝廷而言就仿佛屋漏偏逢連夜雨,此間情勢已經絕對不容再繼續惡化下去。
自己這里力量已經用盡,那只能從敵人方面想辦法。但求和勸降這種事情,顯然不該由新掌軍政的世子高澄去做,身當前線又作戰不利的斛律金自是難辭其咎。
當北中城提出談一談的書信送至桉頭的時候,李泰也有點懵。他雖然也覺得自己在河陽這里打得挺漂亮,但東魏的承受力就這么點?居然已經窘迫到想要通過戰斗之外的方式來解決自己所帶來的威脅了。
不過略加思忖后,他倒也能夠體會高澄此刻所面對的處境和心情。
身為一個權二代,除了年幼時因為跑路途中坐不穩牛背而險遭其父射殺之外,高澄是鮮少經歷極端險惡的處境。起碼跟幾番謀殺老大未果而不斷跑路的父親高歡相比,他的耐力和韌性都是不及遠甚。
李泰有一個后來人的視角,明白這一次的風波對東魏而言是有驚無險。但在高澄看來,從他父親去世之后每一刻所發生的變故,都是一個新的挑戰、新的壓力。
這種不斷施壓的過程,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好受,而每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也都不盡相同。高澄是一個聰明人,與其動輒準備以命相搏的父輩相比,他手中的籌碼更多、選擇更多,自然也就樂得通過更多方式去解決問題。
且不說李泰這個大時代中的小蝴蝶,就原本的歷史上,侯景已經徹底叛變并且轉投二國,在接連征剿都未能成功平定的情況下,高澄仍然愿意放低姿態嘗試對侯景招降安撫。
李泰固然是不比侯景的反叛對東魏整體傷害大,但如今的他距離黃河北岸已經是一步之遙,是絕對需要慎重應對的。
但這是從東魏方面的分析,李泰自己對于這樣的會面倒是需求不大。
老實說能夠攻占中潬城已經是他的一個極限,主要還是因為斛律金派人南來截斷了他的退路讓他跑不了。
在此之前,就連河陽南城都只是一個意外收獲,歸根到底只是因為薛孤延這家伙先撩者賤,一步一步把他勾引到了這里來。
如果不是薛孤延先行撩事跑去圍攻金谷城,他今要么還在漢關城睡大覺,要么就跑去潁川瞻仰宇宙大將軍了,至于困在這河橋上進退不得?
他今身在最前線,貿然同敵方使者接觸總是不妥,被人知道了難免要嚼舌根。可當看到對方派出的使者名單時,他又不免有些意動。
陳元康這個人,乃是東魏時期最重要的謀士之一,深得高家父子看重,李泰對其也是仰慕已久,并不抵觸見上一面。
不過若單單只是陳元康,倒也不值得李泰在陣前相見,關鍵同行人員中還有他留在東魏的親人們。
這就讓李泰無從拒絕了,雖然說他跟東魏的親人們感情也算不上多深,但畢竟血緣關系擺在這里。若是因其斷然拒絕,使親人們落得賀拔勝兒子們一般的下場,他也難免過意不去、心內無從釋懷,而且也給人一種過于涼薄之感。
于是他便即刻回信,同對方約定見面的時間,自己也從南城直往中潬城等候。
當收到李泰的回信后,斛律金和陳元康也都暗松了一口氣,總算這李泰并沒有滅情絕性到完全罔顧親人的安危生死而拒絕溝通。
于是他們當即便按照李泰所提供的時間安排舟船,陳元康、斛律羨并兩名隴西李氏子弟同行,在十幾名只持短刃的衛士們護送下,乘著小船往河洲上的中潬城而去。
與此同時,李泰也早已經身披甲胃、在眾親兵們簇擁之下,站在中潬城北城門外靜靜等待親人們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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