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了臺府傳信,李泰當即便結束了婚假,并在第一時間便返回了城中。
當他回到臺府的時候,便察覺到氣氛較之前更凝重得多,最明顯是臺府中的直宿護衛兵力較之前翻增倍余。
臺府中的護衛人員出自中軍,當然也包括李泰所執掌的后軍軍府。中軍四軍府每一個宿衛周期要向中軍大都督府供給三到五千名將士,然后這些將士們的宿衛安排則是由大行臺通過中軍大都督府來進行安排。
李泰這段時間雖然因為結婚而不在軍府,但軍府中日常事務也都有人及時來報。
眼下剛剛進入四月,距離下一次宿衛換防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諸軍府也沒有向臺府輸送新的中軍將士,故而這些增加的宿衛人員只能是原本分布在各處、如今集中到臺府。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如今東西對峙的局面里,西魏其實仍然處于一個戰略被動的情況。
這段時間里西魏國中局勢并沒發生什么新的變化,大行臺宇文泰對于河南亂局是否干涉、怎樣干涉等等一系列問題,也都沒有提出新的思路和計劃,但是僅僅因為東魏方面一個軍事行動,作為政權核心的華州霸府軍務便進行了一個幅度非常大的調整。
可是這種調整究竟劍指何方、意義何在,就連李泰這種已經身在核心的將領都不明所以,這就體現出西魏政權對于當下的河南亂局所代表的機遇仍然沒有一個清醒的認知,仍然處于一種茫然應激、顱內高潮不已但實際卻仍一頭霧水的狀態。
當然這也怪不得宇文泰西魏眾文武大臣們,畢竟就連東魏的高澄,如今想必也仍是腦瓜子嗡嗡的、面對內憂外患有一種按下葫蘆浮起瓢的茫然無措感。
李泰回到臺府時,正值大行臺召集府中重要的屬官們商討內政問題,李弼、若干惠等中外軍督將們仍在外堂廡舍內等候。
當他走進來同幾人打招呼的時候,李弼向他稍作抱歉之前沒能親自前往長安賀其婚禮,并表示稍后造訪他在城中新居做客,
其他幾人也都神態輕松的打趣著新婚歸來的李泰,絲毫沒有戰爭將要來臨的緊迫感,不過這種外緊內松的氛圍也算是為下一步的局勢轉變而提前預熱。
李泰這里還未及坐定,臺府中下屬王子直便匆匆入房來望向他說道:“主上有囑開府歸府后即刻入見。”
聽到這話,李泰便也不再找座位,向此間幾人稍作拱手,然后便與王子直一同行出,往直堂而去。
“這西河公雖是后生,但卻是才力旺盛、兼處軍政,再過二十年,我等軍將恐怕要聽其帳內處分啊!”
瞧著李泰離開的背影,坐在房間中的達奚武便嘖嘖感嘆道。
眼下直堂中正進行的乃是臺府政務會議,他們這些老兵雖然功勛卓著,但卻也被隔絕在外,包括李弼這個中軍大頭目也不例外。
諸統兵大將只有于謹以臺府長史與華州刺史而得與會,除此之外便是李泰了,他還兼任大行臺尚書,且如今臺府在諸州郡籌措物資儲備的政令便主要由他所分管。
達奚武這么說倒也不是在表達什么不滿、挑撥老人與新人的矛盾,他新敲詐李泰一把、所得頗為豐厚,心里是很愿意親近這個富哥,故而也只是單純的感慨。
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達奚武這番感慨還是讓房間內幾人神情略生變化,或許各自心內都已經在想象那個受命其下的畫面,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自在。
另一席中若干惠則笑語道:“能者多勞,這難道不好?阿六拔戎才不可謂不精,久處前線亦不可謂不勇,但在追從晉陽一行之后才算是官爵顯達。
但得伯山這樣的優才共事,上下處分又何必計較,他是能者多勞、無事不兼,我則專事攻殺便可造功業。若是恥居少類之下,入戶擾他丈人,就席召來,此徒也要在下席敬奉酒食!”
阿六拔便是韓果,在追從李泰攻襲晉陽之后,也在年前得授驃騎、開府和郡公的殊榮。其人舊從賀拔岳入關平叛,之后轉而效命大行臺,東西諸戰皆有參與且都表現不俗,但卻還是借助與李泰共事此役而一舉邁入西朝高級將領的序列中。
鮮活的例子最有說服力,在場眾將固然是不需要李泰對他們進行扶助提攜,但也不得不承認,跟李泰這樣一個軍政才能全都頗為出眾的人共事,起碼是要比和庸人膽怯之類共事要讓人放心得多。
至于說官職名位上下的問題,也的確就如若干惠所言,這李伯山官位再怎么顯赫,但有河內公獨孤信這一層緣故,于他們面前也都是晚輩。
且不說此間對話如何,李泰行入直堂的時候,此間會議也進行了一段時間,諸人桉上都堆疊著厚厚的文籍。
宇文泰見到李泰行入,便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并指了指他的席位,示意趕緊準備奏事。
現今對霸府而言,外部條件如何變化又如何應對還在其次,關鍵還是加強自身的力量,尤其是最基礎的錢糧儲備,這也是今年以來霸府行政最為重要的工作內容。
尤其侯景投降這段時間以來,宇文泰就像一個新納風騷小妾的年邁老叟啥補藥都往肚子里灌,只要是下屬進奏能撈錢的項目便即刻上馬實施。
眼下正在進奏,是由御史中尉所主持一個專項運動,那就是嚴查境內諸州鑿窟造像活動,審察其中有無非法。
眾所周知鑿窟造像乃是風靡民間的一項禮佛活動,而且由于其對人力物力消耗頗巨,能搞起來的無不是地方上的豪強大族。
但是這項活動名為禮佛,但實際上卻是對鄉土秩序的締造和維護,其中自然也伴隨著欺凌弱小、壓榨貧苦民眾的現象。尤其那些沙門惡僧們仗著其宗教地位,連地方上的土豪都要忍受其盤剝壓榨,更不要說尋常小民。
李泰之前以劉師佛為由頭而進言大行臺搞了一把境內佛寺,可以說是宇文泰立治關西以來摟錢摟的最爽的一次,如今的霸府中軍得以成功整編,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這一次的行動。
人在吃過一頓美食后便難免會有回味,越是饑餓的時候對此就越懷念。
盡管宇文泰也明知沙門的錢不好動,但也耐不住窮,再加上之前那次行動的成功讓他意識到只要有一個正當合適的理由,就算是動了沙門,在整個社會層面造成的動蕩也都有限,屬于可控范圍之內。
所以這一次他自然而然的將目光重新瞄向沙門,而且出手便直指同整軍備戰在人力物力的運用上有著高度重合和沖突的鑿窟造像上面,要給這件事情套上一層監管。
當然這種事情直接明令禁止又或統一化為非法都是不妥,現今工作內容就是巡察那些窟相造碑諸事主們的出身官爵等等,如果當中有萬俟丑奴等反叛政權所封授的偽官,那么相關的寺廟和鄉戶都要受到嚴重的懲罰。
在當今世道這崇佛氛圍之中,對信徒們而言鑿窟造像那絕對是光宗耀祖、值得夸耀鄉里的事情,故而其家族成員如果有什么社會性榮譽,那都會想方設法的給羅列出來,以供時人和后人前來瞻仰。
關西一系列反叛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臺府卻又將此舊事重提的翻舊桉,這無疑是一種耍流氓的行為,但也的確是從群眾當中劃定出一小部分目標出來。
你說你有錢吃了喝了不好嗎?你鑿窟造像在這里炫耀露富,結果就被賊惦記上了,這又賴誰?
總之臺府通過這一政策先確立這種行為的合法性,然后再一點一點擴大范圍就是了,既能直接獲得查罪罰贓的收入,而且也能稍微遏阻一下民間鑿窟造像的風氣,節省下來的這一批人力物力則就重新流入社會中,投入在其他具有實際價值的事情中去。
只不過這個初期目標設立的過于刁鉆,而且由于年代久遠,故而還沒有獲得可觀的收益。
接下來又是幾司輪流奏事,所奏皆與搞錢有關,方法也都是五花八門,總體而言就是有些效果,但這效果也不算多大,有的是長年之功,短期內的聚斂效果則就不大。
很快就輪到李泰的部門進行匯報了,而李泰也接著這點時間將下屬們所匯總的數據資料瀏覽一番并熟記在心。其實不看也不打緊,畢竟他有兩本賬,臺府一本、家里一本,這兩本略加對照,哪邊有鬼他都門兒清。
“臣所領諸司近來司職檢點諸州郡山澤津埭共諸官造牧冶等諸產尋租事宜,雍州、華州、北雍……等計一十七州皆有鄉士應租、合三百二十六處諸類官產得點,所需錢糧資物亦陸續收訖,自此至五月中,諸州郡可解運資物合糧三百二十余萬石輸入府中……”
李泰早將諸數據爛熟于心,眼下便起身詳細奏來。
然而當他話講到這里,本來端坐在席認真傾聽的宇文泰陡地站起身來并語調驚詫道:“多少?是三百多萬石?”
聽宇文泰滿是質疑的語氣,李泰本自篤定也都變得不再那么確定,連忙垂首將數據再瀏覽一番,然后才又抬頭回答道:“是三百余萬石,但諸州路程遠近、水陸腳直所耗不盡相同,最終可以收入多少仍以入庫為準,但總數不應低于三百萬石。”
“好,實在是太好了!有這樣一筆巨貨入府,來日諸事無論如何運計,都可無患糧秣所限!”
得到這一確定答桉后,宇文泰便又揮起拳頭重重砸在桉上,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三百多萬石資糧對于當下的霸府而言也算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尤其是在河南將有大事可用的當下,言之雪中送炭都不為過。有了這樣一筆意外的收入,接下來無論針對河南局面進行任何規劃,都會從容得多。
他又垂眼望向李泰大笑道:“伯山之前還在居家成婚,但卻沒有因家事所累而荒廢職守,盡心盡力為臺府籌措如此一筆重資!但使人人都能如此,何愁巨寇難除、大統不興!”
這話一出口,在堂這些臺府下屬們固然是羨慕李泰所受到的夸獎,但之前那些奏事者神情則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無論是彼此的業績對比還是大行臺的態度,似乎都在表明著他們待在這里就是多余的。
李泰聽到這夸獎后連忙躬身說道:“臣前構此計時,也沒有想到短時之內竟然就有如此成效。雖然事情營于臣共群屬,但諸州郡臨民之官亦功不可沒,若無此眾不遺余力推廣于民,民眾不知有此。
三百余萬石資糧,顆粒背后都是尚義民眾拳拳之心,主上宣治國中,諸州郡官長教化境內,才有今日官民和諧、共造大計的盛況。臣所趁者此,不敢獨受主上如此盛贊。”
他如今倒是不怕什么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但關鍵這件事本身就不像表面這么簡單,州郡賣出的官產和霸府收得的貨資,基本上都是在他手上倒騰。
眼下局面倒是皆大歡喜,可若宇文泰因此責怪其他官員無能,惹得那些被責罰的官員審查下去,怕就要暴露出什么問題出來。所以李泰得了實惠就好,榮譽則還是要跟大家共享。
因有巨貨入庫,宇文泰本就心情大好,而李泰這番針對政治和人心的議論夸贊更是說在了他的心上,頓時便越發的眉開眼笑,并且當堂表示道:“此言確是中肯得體,因為國有善政、上下調和得宜,所以國有豐儲、藏富于民,而今國之有需、八方輸濟,實在是善莫大焉!待到歲終入朝,我必奏請陛下嘉獎善政,凡所內外在事者賜秩以賞!”
堂內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開口附和,各種彩虹屁拍的宇文泰更加歡快、幾乎快要迷失自己,唯有李泰嘴上笑著,心里卻頗生感慨。
如果說這些錢糧果然都是從民間收聚而來,那真說明關西民眾對西魏政治和國運的確是信心十足。可問題是,這當中大部分都是來自李泰自己的糧倉。
去年他便開始在整個關中范圍吸納糧食,最雄厚的時候積糧八百余萬石,盡管之后陸續的消耗流通損減許多,但今輸入臺府的仍然不到他所擁有的一半。
他倒是很想再趁機賣給臺府更多,但關內諸州優質的資產就這么多,他要全揣進自己兜里也會讓后續州郡財政狀況持續不振,這自然也不符合共同發展的原則,尤其西魏上下出了名的兇橫不講究,所以還是得適可而止,我吃肉大家也得都有口湯喝。
至于剩下幾百萬石糧食,倒也不愁發賣行情。
糧食本就是社會的穩定基石、民眾生存攸關,盡管接下來數年關中仍是大稔,但接下來的侯景之亂攪動天下不安,積谷備亂也會是一個主流的思潮,李泰再想掌握這么多的糧食,那可有錢都買不到。
宇文泰自然不知暗地里有李泰這么一個大財主關照他,或者說雖然知道李泰頗有資產,但也決計想不到李泰竟然在短短幾年時間內就能掌握這么多的資源。所以這一項政策的推行竟然如此大獲成功,也讓他欣喜不已。
有了這樣一筆龐大的進項,他自然不耐煩再去傾聽其他屬員那仨瓜倆棗的政績,當即便叫停了這場內政會議,屏退眾臺府屬員,并將一早便已經等候在此的幾員大將召入進來,李泰這個后軍大都督當然也在其中。
幾名將領闊步登堂,抬眼便見大行臺滿臉笑容、氣色不錯,想知心情必然也是極佳,唯獨一點就是望向李伯山的眼神粘乎乎的尤顯親密,搞不清的怕還要以為李伯山之前娶的是他家閨女。
接下來宇文泰便將財大氣粗發揮到極致,一待眾將落座便拋出一個重磅炸彈,著令霸府中軍四府自即日起一旬之內便將在籍營士中除了參戍河防的之外,其他的盡聚營中待命。
此言一出,不獨諸將驚愕,就連李泰這個霸府榜一老大都大感意外:你這是想弄啥嘞!
中軍下屬四府在籍將士基本在兩到三萬之間,但大多數時候營中都不會滿編滿員,基本只會維持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規模,其他的是河防一部分,然后在城休養一部分。
如此既是為了勞逸結合,也是為了降低養軍的壓力,將士不在營中的話,霸府是不需要足額供給飲食的,或者是一半,或者干脆就不給。畢竟只有知道餓了,知道哪里有吃的,才會聽話、服從命令。
但今大行臺要將中軍除了河防兵之外盡皆聚集在營,那可是多達七八萬將士,若再加上配套的民夫役力,數量無疑會更加龐大。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不說有什么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單單人吃馬嚼一天的消耗就已經非常驚人了。
三百萬石資糧還沒有盡數入庫,宇文泰便一副按捺不住要搞大事件的模樣,這家伙本來已經是又窮又橫,這會兒窮人乍富,老對手高歡又已經唱完了敕勒歌,怎么看都有種要作一把大死的模樣啊!
正當李泰這個榜一大哥心內暗自思量現在提桶跑路還來不來得及的時候,宇文泰果然又不負眾望的提出了他下一步的目標,即就是東魏在河內所設置的屯兵重鎮河陽城!
聽到這里后,李泰便忍不住的倒抽一口涼氣,這特么三百萬石糧食砸進去,事情好像徹底砸岔噼了,河南已經浪不開宇文泰了,這家伙在看過老冤家的謝幕表演后,居然也想給自己弄個快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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