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正倫:
入城途中,李禮成便主動跟李泰講起他之前送楊寬歸京時,楊寬便對他的個人問題比較感興趣,得知他尚未娶妻且并無婚約在身,當即便表示要給小李介紹個對象,便是這個楊文立的妹妹。燿
楊文立名楊濟,乃是弘農楊氏楊暄之子,他兄長楊原之前還跟李泰一起擔任過于老二婚禮的儐相,這兄弟倆還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隋朝權臣楊素的叔叔。
李泰對此倒也并不感到意外,關西世族人勢本就偏弱,如果不想婚失其類,可供選擇的目標本就不多。
不過楊寬作為一個老前輩,在之前并無過多交集,僅僅只見過李禮成一面的情況下便上趕著要聯姻,多少還是讓人感覺有點詫異。
這大概也說明在楊寬這個混世老油子眼中,他們隴西李氏在關西是崛起有望,故而樂得提前下注一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孝諧你歲齡正好,有人訪問也是一樁好事。況且弘農楊氏閥閱上流、關西著族,華山公等皆立世賢人,孝諧能得其青睞,我亦與有榮焉。”
李泰在聽完李禮成的講述后便先笑語說道,旋即又望著他不無促狹道:“孝諧你見沒見過那位楊門娘子,儀態是否堪為我家新婦?”
李禮成聽到這話后,臉上羞色更濃,連連擺手說道:“這怎么好意思?只是姑祖母同鄭門表嫂同往訪問一番,歸來告我那位娘子花齡正好、恬靜賢淑……”燿
“那孝諧你又是怎么想的?”
李泰瞧他這副模樣,又忍不住笑問道。
“我怎么想、唉,往年常常以家世自美,但在見到伯山你之后才深感人應當自強奮進。門蔭故澤雖然能庇護一時,可若自身不知上進,祖風家聲都要因此墮落下來。所以我是覺得,丈夫無功,何以家為?”
李泰聽到李禮成這么說,便忍不住想要勸解一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李禮成卻又繼續說道:“不過我并不如伯山你這樣智勇雙全,短時之內想要開創功事恐怕也難。
之前便是仰仗你的扶助才能邀用名王,若仍狹計自困而久不長進,難免要更加的拖累你。眼下我在大事上能給你的幫助著實有限,唯在人情上開拓更多。
你在事雖稱新銳,但事有順逆,順境時一切都好,可一旦遭遇逆境,你我處境仍然是有些孤弱。弘農楊氏乃關西土著名宗,若能收其族裔陳列在你幕府之中,彼此聲息相通,也可以稱得上相得益彰,如此我也算為家勢復興作出一點自己的貢獻,不讓伯山你一人獨勞。”
李泰聽完李禮成這番話語,不由得對其大生刮目相看之感。因為自身經歷的緣故,李禮成遠較同齡人更顯早慧,這一點李泰是知道的。燿
但凡事知易行難,有的人張嘴就是一通大道理,可輪到自己做抉擇的時候往往都是拎不清,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李禮成對此事的態度就很真實、很端正,同弘農楊氏這樣的土著世族聯姻,的確能夠大大彌補他們這對堂兄弟人勢單薄的短板,對于立足關西并長遠發展都有非凡的意義。
其實有的時候李泰覺得中古時期的婚姻觀某些方面較之后世還要更進步幾分,倒不是說一定要門當戶對的門第觀念,而是對待婚姻這件事情持有一種各取所需、互相成就的觀念。
中古時代特別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社會的長期動蕩以至于生存環境惡劣。
一個家庭如果想維持下去,男子就需要積極的加入到社會分工、承擔其社會責任,或是當兵、或是種田,來獲取家庭生存空間。女子則就要敬奉翁姑、教育兒女,負責家庭內部的維系,提升其家庭品質。
這兩個方面同樣重要,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后者是前者的意義。如果沒有足夠的生存空間,家庭都不復存在。如果沒有倫理家教,哪怕帝王之家,其存在也只是一個笑話。
“孝諧你能有這樣的主見,真是令親友欣慰。既然雙方都有這樣的心意,那必然是良緣可待。”燿
李泰想了想后又說道:“只不過我將要再赴北州,恐怕不暇留在長安相助喜事,總之留在長安的人事任你使用。我家在關西人事雖然不謂壯盛,但也絕對不會刻薄親家,行前我便先共孝諧你過府拜望一番。”
李禮成聽到這話,自是大喜過望、感動不已。他自知今時所享的人際待遇可絕不只是因為他出身隴西李氏,在跟李泰這個堂弟相聚之前和之后,京中人士對待他即便不謂兩個面孔,前后之間也是差別甚大。
同行的楊濟在聽到李泰打算前往自家拜訪的時候,頓時也是笑逐顏開,一邊忙不迭吩咐家奴趕快回家通知,一邊向同行群眾們大聲喊話道:“李開府戎務繁忙,尋常時節勤往探訪怕都難見,今日有幸得與同行,更邀得開府入戶做客,諸位有愿同行者,我家也必具席款待!”
眾人聽到這話后便紛紛拍掌叫好,這些京中權貴子弟本就愛湊熱鬧,又親眼見識到李泰的勢力強壯,哪怕不能成為交情深厚的親朋至交,混個臉熟來日也能搭話方便。
李泰瞧著群眾歡聲鼓噪,一副不肯放過他的架勢,便也順勢答應下來,正待著員往高仲密府去取一份禮物,卻被李禮成抬手攔了下來,表示此事他就能辦妥。高仲密不長居京城,他今在廣陵王的幫襯提點下便負責一部分人事交際和商貨往來,人事上也越發的老練起來,這點小事自不必再勞煩李泰交待。
于是一行人便鬧哄哄的進了城,閭里行走不遠便折道城內東北方位,過不多久便來到楊氏所居閭里。整片閭里居住的都是弘農楊氏族人,這一片居住區甚至從城中跨到了城外,大大小小幾百戶人家。
時下大族大多舉族聚居,一則是為了安全,人多勢眾、人莫敢欺,二則是為了標榜仁愛倫理與增加凝聚力,族人們之間互助互愛、嫌隙不生,家業與共、無論貴賤。燿
一行人抵達這里的時候,早有多名楊氏族人于此迎候,彼此相見后又是一通寒暄,然后才被禮迎入邸。
弘農楊氏最顯赫本是楊播一支,但因楊播的兒子楊侃參與孝莊帝密謀殺害爾朱榮一事,使得其一族全都遭到爾朱氏的報復屠殺。
至于楊寬他們一家則屬于原懷朔鎮將楊鈞一脈,所受牽連不大,并在孝武帝西奔之后陸續的回聚長安,整合關西殘留的族眾親屬,漸漸又變得興旺起來。
從這一點而言,楊氏看上李禮成也是前緣有定,李禮成的父親李彧那也是殺害爾朱榮的主謀之一,彼此間是有著深厚的革命友誼。
李禮成他未來丈人楊暄已經去世,但諸子卻正值少壯,如今在戶當家的乃是長子楊敷,之前曾以帥都督而統當州鄉兵,但鄉團編入六軍之后卻并沒有得授六軍軍職,如今正賦閑在家教兒子玩,其長子便是楊素,出生于大統十年,如今正是蹣跚學步。
楊敷對李泰的到來也是極為熱情,寒暄問好之后便忍不住詢問一些咸陽大閱的事情,可見也是一個閑不住的人,頗有創建事功之心,畢竟正當壯年,哪怕兒子再怎么早慧聰明,也不甘心就此在家奶孩子。
當得知李泰將要率軍前往北州坐鎮時,楊敷更忍不住面露羨慕之色。他年齡比李泰更大,且還占了一個關西土著的優勢,仕途起點本也比李泰更早,大統初年便進仕朝中,后來更以名門子弟入選霸府,擔任臺府墨曹參軍時李泰都還在河北鄉里瞎鬧騰呢。燿
可是如今他的仕途卻是被李泰遠遠甩開了,一個鄉兵帥都督的職銜都被剝除,而李泰儼然已經開府治事。際遇如此,倒也并不是因為能力太差,根源只在于大行臺對于這些關西名族直接掌握軍權還心存警惕,寧肯選拔一些時譽不著的鄉里豪強,也不肯任用他們。
李泰也跟楊敷交流了一些時勢看法,雖然其人倒也沒有什么過于驚艷的觀點呈現出來,但也都能就事論事且論據扎實,可見是一個關心時情而精于時事之人,于是心里便動了招攬的想法。
他今府下雖然也有趙演等從隴右招募的府員,但這些人主要還是幫他處理部曲軍務,不久后卻要前往陜北牧治一州,所以府中重要僚佐當然也需要更高的能力。
楊敷這會兒仕途正有些不得意,原本族中唯一還在時位的叔父楊寬也被免了河州刺史而閑養京中,能為運作也只是朝中閑職,所以在察覺到李泰的招攬之意后頓時表現的更加熱情。
在座眾年輕人們只是喜歡熱鬧,對于他們所談論的時情庶務卻不怎么感興趣。只有李禮成在見到李泰原本是作為他的族人登門來商討婚事,結果自己這未來的大舅子卻先對李泰瘋狂的迎合起來,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因為楊敷的熱情挽留,兩人此夜索性留宿其家。眼見天色漸晚,其他賓客們陸續離開,楊敷卻手捧著不知哪位親長為官于陜北時所作的人事記錄,拉著李泰便轉去別廳繼續談論,一直到了夜色極深仍然不覺疲倦。
雖然這些記錄多數已經陳舊無用,但對楊敷這份態度李泰還是滿意的,想了想后便直接提出想要楊敷擔任自己府中司馬。燿
楊敷聞言后不假思索的便點頭答應下來,激動之下甚至起身便欲見拜。
李泰倒也并不托大,避席而起將楊敷拉回席中。
他今勢位雖然超過了楊敷許多,但資歷仍淺,想要招攬楊敷這樣的名門嫡長仍有些勉強,也就是宇文泰對這些名實兼具的世族子弟閑置不用使得心氣消磨,所以李泰一投出橄欖枝,楊敷便忙不迭的接受下來。
想到自己馬上可以跟隨李泰北上發揮才能、創建功勛,本就頗有醉意的楊敷更是興奮不已,賴在房間中暢談規劃。
李泰也是醉醺醺的有些迷糊,隨口講起對他兒子楊素比較看好,楊敷聽到這話后更來勁,直接沖進后院里將熟睡中的兒子給抱來此間,擺在李泰席前案上。
結果這小子大概白天太頑皮,到了晚上睡得死沉死沉,被這么折騰一通,迷迷瞪瞪的趴在案上、打個哈欠繼續酣睡起來。
楊敷見狀自是不樂,抬起手掌就抽打在孩子屁股上,這可憐的娃兒這才驚醒過來,先是瞪眼左右環顧,旋即便蹬腿咧嘴大哭起來。燿
“請使君賞鑒!”
聽著兒子洪亮哭聲,楊敷這才一臉欣慰的笑起來,抬手向李泰作展示狀,瞧瞧我兒子能哭會叫的。
李泰瞧著這坑兒子的熊老子一時間也有些無語,再見那楊素一邊哭著一邊在案上尿了一大灘,連連擺手表示不用再看了,咱別為了一時的好奇把你兒嚇得犯了癔癥。
一直小心翼翼跟隨在后的女仆這才上前來,忙不迭把自家小郎抱起,如一陣風一般跑走了。
楊敷卻仍絮絮叨叨的不肯離開,李泰索性登榻側臥,半睡半醒間聽他言語。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的頭顱仍有幾分宿醉的疼痛,低頭一看,楊敷正橫躺在榻下,尚自沉睡不醒。
等他起身行出時,門外楊原、楊濟兄弟倆一臉尷尬的連連代替兄長向他道歉,李泰對此倒也不以為意,同他們閑聊著往前堂行去。李禮成也正坐在堂中,同楊家兄弟言語互動更顯親密。
又過一會兒,梳洗一番的楊敷才走進房間中來,不再像昨晚那么放肆忘形,但也有些羞于提及前事,彼此相坐無言的吃過早餐,眼見兩人將要起身告辭,他才又連忙說道:“請問使君幾時動身起行?卑職盡量在幾日內將家事安排妥當。”燿
“大約就在旬日之內。”
李泰聞言后便回答道,但轉念一想又指著李禮成道:“文衍兄若共同行,那么兩家這一樁喜事事程會否受到影響?”
“國事豈可等閑,余者都可置后!”
楊敷聽到這話后連忙表態道,頓了一頓后才又說道:“戶中還有親長兄弟代為主持事程,待到大喜當日歸來不遲。”
李泰這才松了口氣,可別看了看小噴壺把自家大兄弟的媳婦給看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