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正倫:
迎親隊伍抵達的時候,距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他們當然也不能即刻接了新娘子便走,還是得完成一些禮程,催妝請行等程序是免不了的。
堂中女家主持禮事的是宇文導,朝中也專遣司禮官員于此督導引正。但北鎮婚俗畢竟還有別于漢禮,內外一片歡聲笑語,雖不至于放浪形骸,對禮官的喊話約束也都不甚在意。
人群中有一身影最是繁忙,那就是一身鮮亮錦袍的趙貴,在禮堂內外出出入入,神情嚴肅對著內外群眾頤指氣使,各種閑雜事情不斷交待督促。瞧那忙碌不已的樣子,搞不清楚狀況的怕是要以為他才是某方主家。
“堂中行禮還需短時,諸儐相郎君行來辛苦,且去別堂稍作休息。”
大概實在找不到需要自己交代的事情,趙貴又將視線望向幾名儐相,一臉殷勤熱情的展臂招呼道,甚至都給了李泰一個笑臉,大有一種人逢喜事精神爽、百無禁忌的大度氣態。
其他幾名儐相還在猶豫這么做是否合禮,但李泰看趙貴這做作姿態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老小子當然不是閑的有勁沒處使,分明是在借此拼命向群眾暗示、炫耀顯擺下一個入此來迎親的,就得是他家了。
但李泰再怎么不爽也只是無能狂怒,人家確實是有這樣的資格,懶得再看趙貴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又不比自己小人得志時更好看,索性直入別堂坐定下來。
禮堂內,宇文泰同他大女婿太子元欽高坐上席,瞧著長子宇文毓下堂接待趨行來拜的新婿子于翼,忍不住便感慨道:“往年只當少壯勇行,今見庭中小物已經堪當戶內接引之用,才知華年棄我、不復當初啊!”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連忙各自開口表示大行臺仍然年輕,群眾們都愿意追從大行臺為王業大統繼續奮斗上一百年。
宇文泰攬杯細飲,瞧著那恭敬作禮、舉止得體的新婿子也很是滿意,當視線落向歸席侍立的長子宇文毓,便又將視線轉望向在席的獨孤信,臉上笑容更濃。
他一邊指著席側的兒子,一邊對獨孤信笑語道:“如愿兄,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家長娘子妙音應該也歲齡不短,舊年還曾居此戶中,當年還嘆何物小子能榮幸配之。
趁此良辰,冒昧試問,兄觀此物資質如何?若此物能得如愿兄青眼,此間禮成之后,兄也不必急去,兩家端莊論事,兄助我將他管教成材,可否?”
此間在席賓客不乏武川舊好,聽到大行臺主動向獨孤信邀親,一時間也都笑語附和、拍掌喝彩。
但獨孤信對此提議似乎有點猝不及防,眉頭隱隱一蹙,一時間還沒想好該作如何回應,但在席的太子元欽卻已經先開口笑道:“獨喜未為盡歡,大行臺是想雙喜臨門啊!只可惜,此番計想怕是難成。
河內公風采傾世、國朝翹楚,欲為親愉者自然不止一人。去年歸朝,陛下禁中召見,便訪問此事,河內公因言幼時棄養、不舍早別,陛下亦感拙息未足稱善、不忍損此倫情。
轉眼賀拔公痛別人間,河內公更感恩故義,舍女奉之,若我沒記錯的話,眼下尚在禮中?眼下論此,言之猶早啊!”
隨著太子發聲,且所言頗有意指,堂中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當然,最尷尬的還是獨孤信,他忙不迭從席中站起身來,向著堂中并作一席但卻心思迥異的翁婿兩人作禮說道:“小女何幸之有,竟得人間尊者頻繁施問!實在羞于自夸,唯更謹慎教養,盼她勤修婦功、端莊德性,不負良朋顧問。太子殿下所言不虛,此女子仍居禮中,不便長言,見諒見諒……”
宇文泰倒也不以為意,在席中端起酒杯來遞給兒子,著其下堂呈獻給獨孤信,才又笑道:“是我失言,以此表意,如愿兄你不要介懷。與兄前緣深刻,后事更加悠長,是不必急于一時。太子殿下言論中肯,貪樂忘己,此物的確仍欠幾分教育,更作教養之后,再呈人前。”
隨著宇文泰發聲,這個話題便就此打住。趙貴一臉熱情的起身祝酒,打破了尷尬的氛圍,堂中再次恢復了歡聲笑語。
特別是之前突然成為焦點的獨孤信,這會兒更是有些坐立不安、心亂如麻。
大行臺心思縝密、心懷溝壑,凡所言行必有深意,當然不會因為一時歡樂而忘形。且禁中廣有霸府耳目,獨孤信自知去年同皇帝陛下一番禁中奏對必然瞞不過大行臺。
之所以在這樣一個場合突然講起聯姻事宜,顯然也是對獨孤信心存威逼。
去年朝中一場風波,長孫家這種親勛門戶大受打擊,霸府對朝廷的掌握變得更加強力。面對這樣的好局面,大行臺當然是想更進一步的擴大戰果,由朝堂延伸到地方。
隴右一直都是霸府勢力影響的薄弱地區,獨孤信也并不是需要對大行臺命令言聽計從的霸府屬官,他的態度如何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隴右所趨。
如果說之前類似的紛爭還潛伏在事表之下,獨孤信尚可在彼此各有隱忍讓步的情況下、不失從容的鎮守隴右,可現在話題就有點被挑明出來,他是需要表露出一些更加明確的態度,否則就未必還能偏居于隴右。
今日宴席中珍饈美味不乏,但滿腹心事的獨孤信卻是吃席吃的味同嚼蠟,并覺得這歡聲笑語不斷的禮堂中十分吵鬧,索性便站起身來以發散酒氣為由從禮堂中告退出來,站在廊下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他視線在堂前庭中一繞,旋即召來一名侍者詢問道:“方才在此的諸儐相,怎么不見了?”
“中山公憐諸少賓迎行辛苦,著員且引別堂休息。”
侍者聞言后便是一慌,忙不迭入前回答道,心里卻泛起了嘀咕,剛才被趙貴一通瞎指揮搞得他們已經有點不知所措,難道這獨孤信也要犯毛病?
獨孤信倒是沒有再問什么,略作點頭后便往那別堂行去。剛剛來到別堂這里,卻見到李泰正低頭跟在侯莫陳崇身后從堂中行出,他心中略感奇怪,便邁步走上前去。
李泰本在堂中閑坐飲漿,抬眼見到侯莫陳崇正對他招手示意,心中也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站起身來迎上前去。
侯莫陳崇將李泰領到別堂一角,望著李泰笑語說道:“李郎你今年勢位可是增進不淺啊,大行臺都贊你治賊有術,是一個能馳行胡荒賊境的英雄少年!”
“實在不敢當彭城公謬贊,若非公等宣威于前,伯山亦不敢輕涉胡荒險地。”
李泰聽到這話后便躬身說道。
“不是謬贊,前人若能掃盡賊胡,哪還有少進立功揚名之處!知你今日禮職在身,我也不擾你太久,便長話短說,你若能做,便應我一聲。”
侯莫陳崇本就不擅交際,托人辦事也是語氣干脆:“雕陰境中有一部賊胡渠帥劉康,狡詐奸邪、讓人生厭,其部屬恰在李郎你防城鋒矢之內。我今職事有屬,不暇北去,李郎你可否替我討滅之?”
李泰聽到這里,眉頭便微微皺起,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我想請問彭城公,這胡酋劉康究竟是因何見惡彭城公、非得族滅身死……”
“當中緣由,你也不必多問。你奉命守邊,本就職在討胡。指點一個去處,也是增你功績。如果覺得所部人馬不堪攻堅深剿,我可以遣使一名別將引兵助你!”
侯莫陳崇擺手打斷了李泰的問話,一副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李泰聞言后眉頭皺得更深,我就算奉命職在,也不是奉了你的命、認了你的職,什么也不說就讓我去出剿一大胡部,這話說的有點大了吧?
且不說雕陰劉氏剛剛給洛川大寺捐輸了那樣龐大一筆資貨,就算沒有這一層關系,李泰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盤算計劃,好不容易聚結起來的甲兵沒有必要去給別人當槍使。
“北境防務新創,攻防需作謹慎。彭城公所言事情,請恕不能聽從。”
心情不爽,李泰便也懶得再作對話,抱拳對侯莫陳崇說道。
侯莫陳崇聽到這話,神情頓顯不悅,抬手便向李泰肩膀拍來,卻被李泰揮臂隔開,臉色更顯陰沉:“去年也無防城,尚敢出擊賊部。如今坐擁了勢位人馬,反而膽怯,你是收納了那賊部賄禮罷……”
他講到這里,聽到身后腳步聲,轉頭看到獨孤信向此行來,才又瞪了李泰一眼,只冷聲道:“轉過此日,我再尋你!”
說完這話后,他便轉身離開,行過獨孤信身邊時,微微欠身頷首。
獨孤信卻未理會,徑直來到李泰面前,皺眉沉聲說道:“前贈寶刀,是為了讓你于強人當面忍氣吞聲?不知如何使用,便歸還回來!”
李泰聽到獨孤信這不善語氣,更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瞧瞧自己這簇新袍服,哪有掛刀的地方?就算把刀帶來,他就得在臺府直劈了侯莫陳崇?你們這些鎮兵都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