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正倫:
深秋時節,東夏州境遇內又變得躁亂起來,發生在庫利川北的動蕩飛快的向四周擴散,以至于境域內的亂象直追大統七年劉平伏舉兵叛亂那時。
這一波鬧亂與劉平伏叛亂也關聯頗深,但在南在北卻有截然不同的兩種傳言說法喧囂塵上。
庫利川附近的傳言是,西朝派遣一部精兵入擊斬殺了劉平伏之子、繼任單于且被東朝封為領民酋長的劉鎮羌,并在不久后便要大舉掃蕩境內群胡,號召稽胡諸部群起舉兵為劉鎮羌報仇,并以此聯結東朝,請東朝出兵扶救他們。
但在東夏州的北境,卻是截然相反的說法:劉平伏之子劉鎮羌自東朝返回,大殺境中群胡,以報當年群胡不能戮力共事、共同對抗西軍之仇。
說法雖然不同,但兩處鬧亂卻一樣的猛烈。南部群胡大量出動,向北掃蕩追擊那一路殺害劉鎮羌的西軍兇手,當然也有借此逃避西朝大軍掃蕩的意圖。
北境同樣不安,據傳已有十幾個大小胡部遭到了劉鎮羌部屬的掃蕩洗掠。此部人馬手段殘忍,凡所過處人畜不留,也令境域之內諸胡部人人自危。
“真是胡說!老子有那么殘忍?”
當聽到斥候抓回的舌頭竟將自己污蔑為一個殺人狂魔,李泰心中自是不忿得很。那些牛羊婦孺,他可沒有趕盡殺絕,只不過是驅趕進荒野里任由自生自滅。
更何況他們掃蕩的部族也并沒有十幾個那么多,最開始的時候倒是挺順利的借劉鎮羌身份掃蕩了三個胡部。
可這三個胡部規模也并不算大,勢力和積儲都馬馬虎虎,眼見著是過冬不易,所以在得知劉鎮羌這大胡酋來招募作亂時才那么熱情,想要跟著豪酋趁火打劫、擄掠一番。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稽胡逃命的天賦本就極高,他們也很難保證每次都能封鎖消息,隨著事情向四野傳播,再想誘騙就有點困難了。
最近兩次,他們都是憑著正面的戰斗擊潰胡部。靠宇文泰不行,高歡的威望也馬馬虎虎,用了兩次就不怎么好使了,果然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
這幾天下來,他們一行人已經從庫利川北岸游蕩到了清水附近。清水即就是后世的延河,也是陜北最主要的河流水系之一。
沿途掃蕩了六七個稽胡部族,部曲略有折損,除了各自坐騎之外,馬群則成功擴大到了一千五百多匹,并且收撫了三百多名漢胡壯丁。
因為隊伍要保證足夠的機動力,除了人馬增長,其他的收獲并不多。盡管如此,由于隊伍目標擴大許多,機動性也大有降低,而且人馬給養的問題也越來越嚴峻。
有幾次他們停下休整的時候,甚至被南面一些稽胡追兵摸到隊伍宿營近畔,只能上馬繼續逃命。
雖然大股的追兵還沒有追至,但越來越頻繁遭遇的胡卒斥候們也漸漸讓他們行蹤暴露在敵人耳目之內,不再像之前那樣靈活。
當然,稽胡人馬雖然很多,但卻沒有一個統一有效的統率調度,彼此之間難成配合,他們暫時倒還不必擔心被群胡圍堵下來。
但活動的空間被大大壓縮,李泰也覺得有點浪夠了,因此這兩天雖然也有遭遇胡部,但多是避而不戰,準備向南面轉移。
一條干涸的河谷中,外出往南察望道路情報的李到打馬返回,神情有些凝重道:“郎主,膚施城守將告守軍只有三百余,不敢貿然出城接應。左近道途也都胡蹤密布,極難穿插行過。據傳庫利川左近黑水賊胡三名萬騎長、五名千騎長全都動員其部,尋查我等行蹤……”
這可實在不是什么好消息,饒是李泰慣會苦中作樂,這會兒也忍不住暗罵道:“這些黑水胡還真是賊性深刻,老子只不過殺了一個賀六渾封賜的偽官,值得他們傾巢出動報復?返回后我一定請告大行臺歸鎮此境,殺光這些賊胡!”
罵也罵過了,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現在的情況是,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一轉眼他媽的可能要回不去了。
黑水胡群體都被驚動起來,廣泛游走分布在東夏州南部區域,直接扼住了他們的歸路。還有比較關鍵的一點,那就是如今南部州郡究竟有沒有派兵北上征剿接應?
眼下他們被隔絕在東夏州北境,南邊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完全就是不了解。但看這些黑水胡的活動情況,很大可能是華州方面沒有出兵。
他之所以派遣陸彥南歸報信,就是希望能夠借助陸彥兄長陸通在霸府的影響力出兵此境。現在看來,效果似乎不大。
畢竟一層有一層的打算,在他這里是生死危亡的大問題,但在更上層的人眼中則未必。
陜北地區本就是西魏勢力的邊緣地帶、被半放棄狀態,軍事投入向來不大,否則稽胡勢力不至于這么泛濫猖獗。
而且眼下大閱將近,這才是宇文泰霸府修整武備、統御關中豪強勢力的核心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調軍北上,有點舍本逐末。
李泰這一番折騰看似斬獲頗豐,但主要還是占了出其不意和不少騷操作的便宜,并不意味著稽胡勢力完全的不堪一擊。而且這也是他的擅自主張,霸府既沒有配合的準備,也沒有義務。
陳慶之都一路超神的打進了洛陽城,最終仍是不免功敗垂成。
李泰這里局面搞得挺好,問題是霸府方面不清楚具體情勢,他們大概也不相信李泰只憑五六百名私曲就攪亂了整個東夏州,大概還在懷疑東魏已經派兵過河、要在此境開辟一個新戰場呢。去年剛被揍得那么狠,眼下當然是要保守為主,不敢貪功。
信息和視野上的盲區,并不是靈機一動就能補足的,用兵需慎,總不能事事都寄望于歪打正著。
就算霸府不派兵來救,李泰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以前老大擦屁股那還止于私情人事,可這次實在不好擦,搞不好就得糊一手。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確定南歸道路有點難走后,李泰又對頗有愁容的下屬們笑語道:“既然南歸不得,那咱們就繼續上路,往西安州去,此行總需有始有終!”
這段時間下來,他已經在部曲中樹立起了絕對的權威,無論武力還是智力,部屬們對他全無質疑。
所以當聽到他這么說后,眾人眼神中的彷徨憂慮便蕩然無存,抓緊時間用餐飼馬,準備繼續上路。
李泰見眾人各忙各的,都不問問為啥還去西安州,心里便有點不爽。就算你們洞悉了我禍水西引的想法,難道不該夸夸主公妙算?就算這是基操勿六,馬屁誰不想多聽兩句?
屬下們懶得迪化,這隊伍帶的實在沒意思!
李泰也只能悶頭啃了小半塊干餅,等到眾人整裝完畢,然后便又率眾向西轉移。
西安州地處五原,還在他們當下所處方位西北,沿著清水河道西行即可。一口氣行出幾十里,路途中居然前所未有的清靜,完全沒有見到不時便會露出頭來的稽胡斥候。
顯然他們這一行突然轉向,也超出了稽胡追兵們的預料,因為這兩天李泰都在率部試圖向南突圍,所以稽胡人馬眼線便主要集中在南部區域。突然轉向西行,前方便不復有稽胡追兵眼線。
“賊往西去了?不論去往何方,一路追殺到底!”
當聽到前路斥候歸報敵軍動向,郝仁王便瞪眼怒吼道,下令隊伍起行,調整方向繼續追趕。
他對這一支敵軍小隊的恨意,那是深到了骨子里,數年苦心孤詣的積累營建被毀于一旦,若還被逃竄出去、不能全殲,那他日后在庫利川也就不用混了,人人都知他是一個軟蛋。
郝仁王殺意仍堅,但其他胡部便沒有這樣的斗志。
他們之所以參與追殺,一則自然是因為擔心東朝或會因劉鎮羌之死而遷怒,二則就是這一支敵軍管殺不管埋,跟在后邊撿了不小的便宜,也是一個難得的兼并小部落、壯大自我的機會。
可現在要跨境追敵、離開自己熟悉的鄉土,那些胡酋們心中便暗生遲疑,不愿冒險跨境。可很快的,郝仁王部屬便送來一批沿途收繳的牛羊物資,請求他們繼續追擊下去。
“這郝萬騎也是仇恨遮眼,區區幾百敵員,值得諸部圍追?不過清水上游不乏西賊牧場,倒也值得追上一追!”
一名胡酋在接受了郝仁王饋贈后,略作沉吟后便笑語道,便也決定繼續追擊下去。
諸部各自為政,像今次這種大規模的行動并不多見,東夏州境內鄉里都已經被掃蕩的荒涼至極,趁此人多勢眾之際去別境掃蕩一番也不錯。
繼續上路追擊時,眾胡酋多是輕松心態,連日追蹤,他們已經可以確定這一支人馬就是孤軍,并沒有別部人馬策應,威脅也不算大。
可是在入夜宿營的時候,一條溝谷中突然山火蔓延,營卒們驚慌而起,旋即便發現坡嶺上百十人影晃動,指著他們嘲笑辱罵。
“沖!殺光這些漢奴狗賊!”
郝仁王率領數百卒眾繞過山火,沖向坡嶺,可當他們到達時,那些敵卒早已經逃遠,只在山坡上留下一座幾百名稽胡頭顱砌成的京觀,挑釁意味十足。于是郝仁王的憤怒咆哮聲,再次響徹此間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