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看見兩人從田邊走過得身影時,李敞時不時就能看見秋生和鄭家小姐的路過。
有時是秋生一人,有時是鄭家小姐一人,但更多時候,都是兩人笑盈盈的走過。
雖然有時候鄭家小姐氣鼓鼓的在前面走著,秋生緊跟著走在后面勸著哄著,但那也是李敞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因為他娘每到初秋和深冬,就會特別的難熬,咳嗽個不停,而之前買的當歸也在不停省用下,已經只剩下小半截。
而人參是貴玩意兒,他娘根本就不舍的用,一直放在箱子里壓箱底。
現在他娘身體需要錢,他們的吃用也需要錢,李敞沒有辦法,只能把家里的地都賣了,只留下一塊小的地種菜,一塊田種稻谷,以供足家里的吃食。
以至于在時間上有了空缺,他不敢休息,又去了木匠家里當學徒,每天掙兩分錢,晚上回家吃完飯去山上取獵物。
對于他家很有沒有吃肉這事,李敞也提議留只放在家里吃,他娘同意了,但等炒好端上桌時,他娘一塊都不肯吃,全進了李敞的肚子。
李敞吃完了這頓,之后再也沒有說吃肉這兩字了。
有時候他娘也會叫他留只野味,李敞便問她:“你吃嗎?”
剛開始的時候,他娘還是搖頭,等過了好一段時間,他娘可能是看他太瘦,每天又很晚才回來,怕他太累,便說自己要吃。
那天李敞充滿了干勁,干活回來,菜已經放在了桌子上,肉香四溢。
李敞笑得開心極了,一坐下就夾了一個大腿放在他娘碗里,又夾了好幾塊肉多的,這才開始悶頭吃飯。
劉素本來是把這些都留給李敞,看他夾進她碗里,劉素連忙夾回李敞碗里:“你每天這么累,你多吃點,我自己會夾的。”
李敞忙把手里的碗舉起來越過頭頂,目光灼灼的看著劉素。
劉素比李敞矮足足一個頭,就算舉起手來,也夠不著,便只能坐下。
“娘你是不是又不想吃肉?”
劉素搖頭,沒有說話,夾起一塊肉放進嘴里,肉香四溢,還是記憶中那個味道。
但她吃著吃著,卻覺得心里越來越酸,越來越酸……
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老天爺光是折磨她還不夠,還要把她這從小就懂事孝順的兒子也折磨著才肯罷休嗎?
老天爺,你何其殘忍!你何其無情!
又過了幾年,李敞二十三了,而秋生和鄭家小姐要成親的事情也傳的整個村里人都知道了。
那天鄭老爺高興,提前一天給每個長工發了喜糖喜餅,李敞被叫著留下,還得了三斤五花肉。
然后他轉身走到二院門口的時候,看到大開的窗柩前,鄭家小姐不像以前那般身著素色常服,而是穿著繡著鴛鴦的大紅色喜服,看樣子是在試衣裳。
雖然此時她臉上沒有畫新嫁娘的妝容,但是那滿眼滿臉的喜悅笑容卻怎么都抵擋不住,還是像他第一次看見鄭家小姐那樣,色采濃烈。
他定定的看了會兒,轉身回了家。
他拿了喜餅喜糖和豬肉,也看見了那抹濃烈色彩,今天無疑是個讓人歡樂的日子。
然而直到他回到家,把東西都放下,一邊燒火一邊弄飯的時候,嘴角都沒牽一下。
第二日,他去李秋生家送了禮錢,看著倆人拜堂成親,送入洞房,周圍人笑著鬧著,唯有他臉上平瀾無波,連個笑容都顯得吝嗇。
之后,他時不時從李秋生家院墻外路過,眼角余光下意識的盯著他家的墻面瞧。
就能時不時的看見鄭家小姐穿著素色常服在院子里曬太陽,或是挽著秋生的手臂往外走,好似要出去逛街。
夫妻恩愛,男俊女俏,婆媳和諧,鄭小姐的日子過得很好。
不過他沒能看多久,因為他娘突然病重,下不了床了,這時的他,已經二十三歲,比起他爹死時,足足大了十三歲,處理起事情來也更加成熟穩重。
是以,他快速的叫里正去看著劉素,他去縣城找大夫,卻被里正拉著,說鄭財主家有大夫。
剛踏出的步子一轉,就奔向了鄭財主家里。
路上他準備了一大堆說辭,但是沒想到他剛和鄭財主說完,鄭財主就答應了。
大夫診完脈,告知李敞叫他準備后事,他娘已經藥石無醫了。
他道了謝,付了診金,送走了大夫,看似很平靜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實則心里的慌亂和不知所措像是被颶風刮過。
李敞把他娘下葬了的那天,他在秋生家院墻外的一處隱秘拐角處坐了一天,聽到院子里時不時傳出來的嬌俏明媚笑聲,心里好似找到了歸處。
那之后,他沒有再同時掙著幾份工錢,而是把鄭財主這里的活做完了,再干下一份活。
上山取獵物這件事,則是每三天去一次,并且在出去賣獵物的時候,把他娘壓箱底舍不得用的人參拿去賣了,還了些債務。
他還時不時的把獵來的野味送只給里正,或是給鄭財主,只不過鄭財主看他可憐,不愿白收,給了他銀錢說買。
李敞好說歹說,終于說服鄭財主收下。
就會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李敞因著獵東西和還錢的關系,和鄭財主走動的比鄭家小姐這個正經女兒還多。
眨眼間,李敞便二十六歲了,鄭藍藍二十一歲。
而鄭財主的身體,也因為年歲漸大而變得不濟,時不時有頭暈目眩站立不穩的情況,嘴唇還有些發烏。
李敞發現了,提醒鄭財主去看看大夫,回去的時候,他路過李秋生家的院墻,在外面駐足站了半晌,都沒能等到鄭家小姐出來,把這個事情告知與她。
沒成想,當天晚上,鄭財主就出事了,只能躺在床上動動嘴和眼睛。
那會兒他看見鄭家小姐忙進忙出,人也消瘦了許多,李敞有心想幫忙,趁著鄭財主的房間里沒人的時候,悄悄去伺候著。
然而不過一個月,等他再次走到鄭家門前時,已然圍著許多人。
他悄悄地走到眾人身后,聽到有人說鄭財主被人活活氣死了,那雙眼睛都一直閉不上。
他想沖進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問那些人怎么回事,但是,他以什么身份去呢?他沒有資格。
他又悄悄地回了家,躺在床上一天一夜,終于想通,鄭財主與他有恩,他應該前去吊唁才對!
他走到鄭家,大門口冷冷清清,沒有人影,他再往里走,還是沒有人。
他詫異,鄭財主是有身份的人,居然連個靈堂都不布置嗎?
然后他走進大廳,瞧見跪在地上默默燒紙的鄭家小姐,隨即便看見只著一身壽衣,連個棺材都沒有,躺在木板上的鄭財主。
他想去問問這是為什么,想知道偌大的一個鄭家,連一點棺材錢都沒有了嗎?
可是他沒有上前質問,因為名不正言不順,鄭財主的女兒都沒有說話,怎么輪得到他一個外人,可他就是覺得悲憤。
沒過幾天,他聽說鄭財主下葬了,身下躺的不是烏絲楠木,而是普通到連花紋都沒有,看著就像臨時湊的木板合起來的。
李敞愈發覺得憤懣,他取了和他師傅一起做好,由他親自雕花的棺材,把鄭財主挖出來放進去,然后原地放下,堆了個小山包,立了塊碑。
這才雙膝跪在地上,點香燒蠟,燒紙錢和紙人,隨后虔誠的叩拜,并承諾會看看鄭家小姐究竟是為什么要這樣做。
待一切處理好,李敞一回去便躲在秋生家外面,往日睡得尤其早的一家人,今日燈火通明,里面王翠香的聲音咄咄逼人的響起。
李敞聽了一下,那是在罵鄭家小姐嗎?他心中一震,里面傳來鄭家小姐的怒罵聲。
很顯然,兩人鬧崩了,因為鄭財主的死,因為李秋生不和鄭家小姐一間房。
聽到最后,王翠香居然要給李秋生再娶一個媳婦兒。
李敞怒從心中起,覺得鄭財主才剛走,他們就迫不及待了!真是……不要臉!
然而,他從隱秘的拐角處走到李秋生家大門口,短短幾十步路的距離,卻在手碰到門的時候,才堪堪止住了心中怒火。
他回了家,還是和以前一樣,時不時地就從李秋生家門口路過。
而這回,他沒有看見坐在搖椅里曬太陽的鄭家小姐,而是在井邊看見了她此時正在打水。
他遠遠的看著,想著李秋生怎么舍得讓鄭家小姐干活,就看見一個鞭子朝鄭家小姐的背上抽去。
那鞭子有多長李敞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鞭子抽在了他的心上,他受虐似的,目不轉睛的盯著。
那之后,李敞習慣性的縮在李秋生家外面看著盯著。
看著她的面容從白凈飽滿、嬌俏魅人;到面容憔悴、身形消瘦、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再到面容枯槁、風一吹仿佛就會倒下的黑黃肌瘦。
兩年后,李敞二十八歲,鄭藍藍二十三歲,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干旱。
那會兒顆粒無收,糧食吃用困難,但是李敞家就李敞一個人吃,少吃一點就能節約幾口口糧。
而那時的鄭家小姐,也因此只能隔一天吃頓飯,他看不過去,每過幾天,就半夜三更端著一碗飯菜肉,翻過李秋生家的院墻,放在已經被趕到圈里生活的鄭家小姐能看見的地方。
只不過他站了半個時辰,都沒聽到腳步聲走過來,他轉過頭問:“你不餓嗎?”
“你走吧!不必再過來,我不會吃的,以后也不必再送來。”
李敞知道,鄭家小姐不僅是心如死灰,還不想活了,只不過每回想死,都沒能死成,還在被老天爺拖著。
幾個月之后,村里吃用愈發困難,正在李敞聽到李秋生一家欲把鄭家小姐發賣之時,山匪來了。
李敞聽說后,連忙把自己的糧食扛起來藏到屋子后面,用泥土埋起來,然后翻到劉秋生家的院子里,打算帶走鄭家小姐。
卻發現她人趴躺在稻草上,雙眼睛緊閉,整個人有一半都躺在地上,看起來累的不行。
他忙扛起人就往外面跑,連看也沒來得及看。
等到了他覺得安全的地方,將人放下來時,這才感覺到不對勁。
李敞連忙伸手探上她的鼻息,沒有氣息,他心中一慌,他爹死的時候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遂又靜心的感受了一下,顫抖著手往鼻子下方一探,過了許久,還是沒有氣息!
他氣息紊亂,呼吸急促,心跳聲嘈雜的讓他耳朵里全是嗡嗡聲,他不信邪的府身埋在她的胸口,還是沒有心跳!
頓時,李敞奔潰的癱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充滿了迷茫。
他爹死了,他娘沒了,幫助過他許多的鄭財主也進了棺材,他以為這次這筆濃重的色彩會陪伴他許久,現在也躺在他的懷里沒了呼吸。
漸漸的,他紅了眼眶,眼淚在眼眶里聚集,沒一會兒,碩大的淚珠砸下來,接著,兩顆、三顆、六顆、十顆…一行、兩行……
頃刻間,淚流滿面,哭得像個淚人兒。
枯坐許久,李敞將鄭家小姐放到他屋子后面隱藏的一角,從家里面扛了個早已定做好的雕花棺材,那是他給自己準備的。
把鄭家小姐放進棺材,李敞一路拖著走到鄭財主下葬的地方,在鄭財主旁邊挖了個坑,將父女兩葬在一起,便徒步走向傳說中很靈驗的崇圣寺。
李敞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磨破了多少鞋,爛了幾件衣裳,沿街乞討著走到了崇圣寺的臺階下。
他看著高聳巍峨,修的仿若神仙居住地方的崇圣寺,虔誠的一步步跪著走上臺階。
崇圣寺最大的大殿里,李敞直直的盯著,眼里滿是祈求。
他閉上眼,雙手合十,喃喃自語:“都說寺里的菩薩靈驗,如有來世,我愿我娘身體康健;
我愿幫助過我的人都長壽安康;
我愿,我愿心中那人,永遠色彩濃烈,不再受疾事之苦。”
許完愿,李敞實誠的三跪九叩,再起來時,額頭上的血跡已經流到鼻梁骨…………
李敞一驚,瞬間從軟踏上驚醒,帶起了鄭藍藍。
他看見尚在懷里的鄭藍藍,一把緊緊摟住,顫抖著嗓音說道:“藍藍你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鄭藍藍失笑的錘了李敞肩膀一下,嗔道:“怎么了?睡個午覺還睡糊涂了不成?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何時離開過?”
是的,從幾十年前山匪那次她差點小產之后,李敞就變得特別粘她,她走哪,李敞跟哪兒。
瞧著面前一如記憶里那般嬌俏的模樣,聽著院子里孫兒孫女的稚嫩嗓音,李敞心里一松,不害臊的在鄭藍藍嘴上親了一口,將人往懷里又緊了緊。
這是真的!他的藍藍現在是他的媳婦兒,他們生了一堆兒女,然后還有了孫子孫女……
李敞想到這,咧嘴一笑。
真好!崇圣寺的菩薩真的很靈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