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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案上歇息的小吏們有氣無力的聽著那幾個渾身帶著酒氣,卻醉意全無的漢子磕磕巴巴的說著事情的經過。
“那書生就站在橋與路之間,臉上流著血淚,那紅白兩支隊伍一撞便燒起來了,那瞎嚷嚷的書生身上也被火燒到了,慘叫起來,一會兒的功夫就燒成黑炭了……”
雖對方身上酒氣濃的三尺開外就能聞到那股子酒味了,可看那驚慌失措的神情,顯然對方已被當時目睹的那一幕完全嚇醒了。
事實上不說酒鬼了,就連未喝酒,連夜被人請回來的劉元等人聽罷也嚇了一跳。
“這說的……我還以為在看鬼怪話本子呢!”劉元摸了摸鼻子,對一旁的白諸說道,“又是半夜迎親又是紅白事相撞的,比鬼怪故事還鬼怪故事!關嫂子他們聽了又能高興多個談資了。”
上回劉家村那事也是如此,關嫂子他們逢人就是一拍手,得意道‘看我先前說的準不準?是鬧鬼了吧?’這話只要聽到了,一開始劉元還會一次次的糾正道‘不是鬧鬼了,真相是那劉耀祖殺的人’,關嫂子等人聽的都很是認真,一問也都知道是劉耀祖殺的人。可一個轉身的功夫,劉元又能在旁的地方看到他們在那里得意吹噓道‘看我先前說的準不準?是不是鬧鬼了?’
如此糾正了幾次,眼見還是老樣子,真問起來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一個轉身去外頭吹噓還是將‘鬧鬼’二字掛在嘴邊。
后來劉元也明白了:關嫂子他們并不是不知曉真相,只是比之真相來,更喜歡那能去外頭吹噓的‘鬧鬼’傳聞與那能一張嘴靈驗的‘半仙’名頭罷了。
當然,作為辦案的寺丞自是不會如關嫂子他們一般閉眼不看真相,只胡說八道吹噓的。就譬如眼下這將幾個酒鬼駭醒的一幕,雖說似極了鬼怪故事,可于劉元等人而言,卻是還未到現場,便已知曉這多半是個障眼法了。
障眼法使出來自是要給‘眼’看的,如此……自是要有對著使障眼法的那個人才是!可眼下這所謂的障眼法與之看的對象卻是面前三個咋咋唬唬、驚慌失措的酒鬼。
酒鬼顯然是被那鬼怪故事似的障眼法駭到了,對此深信不疑,堅稱‘有鬼!’,不過好在辦案的不是酒鬼,而是他們。
衙門里畫人像的小吏正認真將酒鬼話語中描述的書生模樣細細描畫著,畫好了一張,便舉起手里的畫像問那三個酒鬼:“那書生可是生的這般模樣?”
三個酒鬼盯著那小吏畫的人像看了會兒,便搖頭道:“不對!眼睛好似要大點,眉毛好似還要再濃點……”
一聽這話,重新磨墨的小吏便瞥了眼那三個酒鬼,又看了看手頭一摞畫廢了的人像畫,不由嘆氣道:“你等能描述的準些嗎?都是照著你等描述的畫的,廢了這么多張了……誒,林少卿?”
正嘆氣準備重畫的小吏眼見一旁自過來之后便一言不發,聽著酒鬼嚷嚷著‘有鬼!’若有所思的林斐忽地走了過來,拿起那筆架上的筆,蘸了蘸墨,而后便開始在那紙上勾勒了起來。
比之畫人像的小吏那細膩的筆鋒,林斐卻只寥寥勾勒了數筆便落了筆,將筆放回了筆架上,而后將自己畫好的人像畫舉起來,問那三個酒鬼:“你等看到的,那摔了右臂的書生可是生的這般模樣?”
寥寥數筆當然比不上專畫人像的小吏那般描畫細致的,只是雖落筆勾畫的書生輪廓十分粗獷,可那書生眼里的不甘、絕望以及那瘋瘋癲癲、喜極而泣的神態卻是讓三個酒鬼只一眼便認了出來,當即驚呼道:“誒!就是他!就是他!”
酒鬼先前不曾見過那書生,也只是隔著濃濃的夜霧瞧了這么一眼。人的注意力總是只有這么多的,彼時又有如此招搖顯眼的紅白兩色隊伍在側,只這一眼究竟能看的多細致?更遑論那書生臉上還在流血淚。
能一次就畫出讓酒鬼點頭驚呼“就是他!”的畫像倒不是林斐畫工如何了得的緣故,而是如此情形之下,酒鬼能記住的除卻那書生的一番穿著打扮以及斷了的手之外,自也只有那剎那間的神情了。
眼見酒鬼認了出來,畫人像的小吏松了口氣,嘆道:“我畫了這么多次也未畫準,還是林少卿厲害,只一次就畫準了。”
林斐卻并未如小吏那般松了口氣,而是搖了搖頭,垂眸看向手里的畫像一言不發。那一身重孝的打扮以及折了的臂彎簡直似極了今日見過一面的梁衍,當然,是不是梁衍,等趙由跑一趟回來便知道了。
正這般想著,問個話的功夫已經跑了一趟的趙由回來了,帶來的消息除卻按說早該回家的梁衍至現在還未回家之外,還有梁衍今日剛還了一筆債窟窿的事。至于那債窟窿怎么還的,聽那借錢給梁衍之人唏噓道:“梁衍說是折了一只手換的,當場掏出了一大包銀子來。可我眼里看到的卻不是那一大包銀子,而是那裝銀子的荷包還真是精細,上頭那繡工……嘖嘖嘖,一看便是最精細的蜀繡,也不知什么人給梁衍的。就那一只荷包拿去當鋪當了,也值不少錢呢!他這折的一只手還真是走大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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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趙由一板一眼的帶話,林斐眉頭下意識的擰了起來:作為親眼看到皇陵前那一幕沖突之人,他當然知曉荷包是郭家二郎的了。
訛郭家二郎的錢,用訛到的錢去填補債窟窿,至于那債窟窿……則是請大師做法欠下的。如此……看來看去,這因果按說也牽連不到幾百年前的梁公身上,可想到今日墓碑被人潑了污血的梁公,以及那些大師口中嚷嚷的‘梁家這位要鬧了’,林斐便忍不住搖頭。
梁衍幾乎不事生產,吃的用的盡是幾百年前的梁公傳下來的,他可以怨很多人,恨早逝的父母不出息,恨那些大師只收錢做法卻不見半點法力顯現,卻偏偏將禍水引到了皇陵里最無辜,且還是真正給了梁家后輩飯食所依的梁公頭上。
真就應了那句話——欺負死人不會開口說話!若是梁公活著,哪里還有梁衍以及郭家兄弟撒野的地方?
該回來的梁衍至今未歸,聽起來死的這個人越發像是梁衍了,更何況他這畫像也是照著梁衍的神態來畫的……當然,是不是真的梁衍,單憑一具燒成焦炭的尸體是遠遠不夠的。
問過那些酒鬼,便要去那出事的現場看一看了,大理寺的差役當然不會似這三個酒鬼一般任那‘現場’就那般明晃晃的放在那里,一聽那消息,顧不得吃壞了肚子,便連忙趕去保護現場了。
當然,這幾個酒鬼一來一回報個官的功夫,那詭異的‘案發現場’有沒有被人破壞以及動過便不得而知了。
案發現場被破壞這等事常有,除非是發生在懂行之人的眼皮子底下,知曉案發現場破壞不得的,多數案發現場待大理寺眾人趕到時都是被人動過的了。
這也不奇怪!畢竟殺人命案這等事于大榮多數百姓而言都只存在于話本子與傳言之中,真發生在自己身旁了,或驚慌失措尖叫,或興奮看熱鬧的都有。
如此……再一想那酒鬼口中神神叨叨的幽藍火苗,白諸說道:“那火當就是傳聞中的鬼火,呃,就是磷火吧!”當然,所謂的鬼火到底是什么,經手了這么多案子,也早知曉是怎么回事了,騾馬市里不少雜耍藝人都曾用鬼火來表演過。
這些裝神弄鬼的伎倆要解釋起來并不難。夜霧濃重,三個酒鬼又只是遠遠看著,那被磷火燒至全身也不動不叫的又哪里會是什么真的人?紙人在夜霧濃重的黑夜里被人用竹竿之類的物件牽引著健步如飛這等事過往的案子中早已見過了。
至于那個慘叫一聲的書生……便是被磷粉抹遍全身,當真那么快就能將一個大活人在短短幾息之內燒成黑炭嗎?而不是障眼法,趁著幾個酒鬼過來報案的檔口換了具尸體?夜霧濃重,現場又無人看守,過去看到的,也不知會是個什么樣的被人精心布置過的現場。
將那三個酒鬼的口供記錄下來,又記罷每個人的姓名以及住址之后,大理寺眾人方才放那三個酒鬼離開。
眼看三個酒鬼離開,劉元問林斐:“林少卿,可要尋個人跟著他們?”
走夜路撞到這一幕當然可能是巧合,可既是障眼法,自是要有那有只‘眼’才能演得下去的,是以作為親眼目睹了這一幕的三個酒鬼便是那只‘眼’。這三人當然不定都被收買了,可里頭卻極有可能有人收了銀錢來配合這一出。
甚至收銀錢的自己都未必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只是主動做起了這個幫著口述以及跑腿之人。
林斐點頭,道:“雖不見得能抓到幕后黑手,畢竟給銀錢收買這等事罕見親自出面的,不過跟著也成,有時……也未必不會有所收獲。”說到這里,復又轉頭看向一旁安安靜靜的女孩子,自開了衙門大門之后,女孩子便未離開回去歇息,而是一直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聽著。
眼見林斐朝自己看來,溫明棠瞥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幾個小吏,笑了笑,問道:“人手不夠,可要人幫忙提燈?”
這話一出,抱著卷宗、紙筆等物做起了記錄小吏的劉元、白諸二人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幾個小吏,以及身后站著的趙由同兩個差役:說實話,人手……還當真是不夠呢!至少,抱著紙筆提燈這種事確實是不大方便的。
沒辦法!這案子發生倉促,又是暮食過后了,外加那幾個吃壞了肚子的小吏,一時半會兒能尋到的人委實太少了。便連魏服,因著今日出城去拜見了岳丈,也不在城中。此時大理寺能找到的也只有他們幾個而已。
林斐聽罷看了眼院中的日晷,說道:“此時是戌時……唔,也還成!本也只是過去看一眼,耽誤不了多少功夫的。”說著伸手將一旁的燈取來,分了溫明棠一盞,笑了笑,說道,“勞煩我們溫師傅幫忙提燈了!”
雖然他相中她之事并未遮掩,可到底是公事,辦公事時總不好太過親近的。如此,兩人一同在前頭走著提燈,既不妨礙公事,也離她最近,人就在身旁,便是夜半出門,也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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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提著燈籠出了衙門,一路上并未做什么停留,很快便來到了酒鬼所言的那橋與路的交匯處。
到底是清明祭祀日,外加這條路上的路杖上的燈未完全點亮,似這等無法盡數照明的小路之上自是鮮少有人經過的。便是有經過的,一見身著衙門袍子的兩個差役守在那里,雖是知曉多半發生什么事了,可因著入夜要急著趕回去歇息等緣故也并未似白日里那般湊上前來看熱鬧。
兩個揉著肚子守在那里的差役總算等到了人,打了聲招呼便回衙門歇息去了,幾人上前,見地上除了那燒成焦炭的尸體之外什么都沒有,那先前推測的紙人燃燒出的灰燼也不見一星半點,可聞著空氣中那股子還未散去的濃重的燒過的紙錢、香火的味道,眾人對視了一眼,點頭道:“這就對了!”
只聞得出味道卻不見灰燼,可見這現場早被處理過了。眼下這干凈的只一具尸體的現場,便是對方想要他們看到的了。
“一個大活人哪可能一瞬間就燒成炭了?”白諸搖頭說道,“這具尸體也不知是什么人弄來的替死鬼。”
“既是替死鬼,自是要弄清楚對方想頂替的究竟是誰的。”林斐說著,轉身看向落后眾人幾步,走的慢了些的吳步才,道,“你來吧!”
“除了我,還能誰來?”吳步才嘀咕了一聲之后,上前兩步走到尸體面前蹲了下來,說道:“等這驗尸結果出來就知道頂替的是誰了。”他道,“折手這一事委實明顯,當很容易查到那個流血淚的郎君的身份的。”
“或者,當說是對方想要我等認定的那個流血淚的郎君究竟是什么人的。”白諸糾正了一番吳步才的措辭,說道。
布置這一切之人想要他們認定的那個郎君同真正死的這個可不定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