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知命
“這是哪?”
“蓬萊?”
“不太像啊……”
四個少年陸陸續續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色令他們一陣茫然。
大片的沙灘,破舊的礦場。近處是幾十個人在淺灘淘沙,遠處是晾曬的漁網還有村落里的炊煙。
不知道蓬萊應該是什么樣子,但怎么想都不該是現在這般。
“喲,醒了啊。”一個大漢走了過來,“你們是哪來的?怎么會在這里?”
大漢皮膚粗糙衣衫陳舊,不過態度非常熱情。
四個少年互相看了看,覃寒試探性的開了口:“敢問這位先生,這里是蓬萊嗎?”
“蓬萊?”大漢似乎是愣了一下,其他淘沙者也抬起頭。一群人沉默了幾息,哈哈大笑了起來。
“什么蓬萊,你做夢呢吧。”
“蓬萊我知道啊,傳說中的仙島嘛。我還去找過呢,可惜一直沒找到。”
“不要找,這里就是。小兄弟,這就是蓬萊。”
“哈哈哈哈,對對,這里就是蓬萊……”
淘沙客們前俯后仰,少年們面色漲紅。
“有什么好笑的!”嚴海有些生氣。
“好了好了,都干活去。”大漢揮揮手驅趕眾人繼續淘沙,然后對四個少年道,“這里是金沙島,不是什么蓬萊。看你們的樣子,應該是出海遇到風暴了吧。”
幾個少年都有些糊涂,只有覃寒若有所思。
“金沙島?”
這個島臨近地圣乾洲,盛產一種稀有的金沙。早年的時候,一些門派還搶奪過島嶼的控制權。后來金沙少了,也就漸漸沒了往日的名氣。
不過現在看起來,這座島倒也沒有就此荒廢,還是有人在生活。只是從整體的狀況來看,多少有些艱難。
“這里就是金沙島嗎?我還以為早就荒廢了呢,沒想到還會有人居住。”覃寒似乎有些感慨,眼睛瞟著那大漢。
“其實跟荒島也差不多,住在這里是沒辦法。”大漢嘆了口氣,“乾洲基本被天下會占了,這里至少不會被他們盯上。”
四個少年感同身受,頓時感覺和大漢拉近了不少。
“金沙島和蓬萊雖然處在不同方位,但也有可能被海流沖到這里。”覃寒面色復雜的嘆息,“應該是那兩只仙獸的關系,才……”
“不可能!”嚴海叫嚷起來,“我們才昏倒多長時間,怎么可能被沖那么遠。”
“問題就在這,我們應該已經昏了很久。”霍震云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從肚子的饑餓程度來看,至少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好像真的是……”卓風也摸了摸肚子,“突然感覺好餓,一點力氣都沒有。”
嚴海還想說些什么,但突然覺得嗓子干鐺厲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終是沒有再出聲。
四個少年都沉默了下來,巨大的失落全都寫在臉上。
付出許多代價找紅衣女相問到位置,不遠萬里趕到傳說的仙島。在青龍和火鳳那等神獸仙禽的阻礙下,克服艱難終于闖了過去。
可是到了最后,竟然被水沖到這種地方。
這只巨大的失望和落差,成年人都難以承受,更別說幾個孩子。
“好了好了,都有點精神。”覃寒終歸是年長一些,看了看不吭聲的三個弟弟,強打起精神,安撫道:“至少咱們都活下來了,活下來就有機會。”
“對,還有機會。”卓風摸了摸懷里的風箏,并沒有被海水泡爛。
“我們得回去。”霍震云站了起來,然后肚子咕了聲,臉上浮現一陣尷尬。
覃寒在身上摸了摸,發現錢袋已經沒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大漢抱了抱拳。
“這位先生,我們在海中落難,已經餓了好些天,能否在您這討些飲食?”
不管接下來如何打算,都得先填飽肚子。
“要吃的啊。”大漢似有些為難,“管你們幾頓飯倒不是事,可你們得守島上的規矩才行。”
“大叔您放心,我們不是壞人。”卓風連忙表態,“我們不是壞人。”
“不是那個意思。”大漢道,“你們也看到了,島上的日子很清苦。無論是吃飯還是喝水,任何事情都要按勞所得。吃了飯,就得干活。無論是不是外來的,十歲以上都得守這條規矩。”
“你覺得我會吃白食?”嚴海很是不屑,“我乃北海劍派傳人,曾祖是乾洲第一劍客嚴真。今天無論吃了你多少,將來我都十倍奉還。”
“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大漢堅持,“島上的規矩不能破,吃多少飯就要干多少活。”
四個少年越發的饑餓難耐,見大漢這般堅持只得答應。
沙場旁邊是一個工棚,擺放著桌椅板凳。大漢引著四個少年坐下,讓人端來食物和淡水。
食物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一大盆饅頭和一大盆咸菜。喝的就是尋常淡水,甚至還帶著一股苦味兒。
幾人早就餓的肚子咕咕叫,也沒有怎么挑剔,抓起饅頭就開始狼吞虎咽。
“這頓飯算請你們吃,再吃就得先干活了。”大漢又提醒了句,指了指淘沙的那些人,“看到沒有,和他們一樣,淘沙金,一匙換一餐,管飽。”
大漢交代完就進了里間,似是去翻找什么東西。幾個少年一邊繼續吃著,一邊商量接下來的打算。
“這大叔真是死心眼,一點都不變通,弄的我們好像會騙他這頓飯似的。”卓風用力咬了一口饅頭。
“此處與世隔絕,少與人接觸。”霍震云吃的很慢。
“粗鄙的糙漢,什么都不懂。”嚴海更是不滿,“若是在乾洲,何人敢這般輕視我。”
覃寒本沒想說話,可聽到幾人言語,總覺得哪里不對。
“你們說,那是個糙漢?”覃寒問。
“對啊,有問題?”嚴海抬頭。
“也不能那么說。”卓風道,“雖然長得粗曠了些,但心眼其實挺好的。”
覃寒皺起眉頭,望了一眼屋里。
在他眼里,那可不是什么糙漢,而是一位白袍玉面的先生。
從初次見面開始,他就感覺有些怪異。明明是一位儒雅的先生,說起話來卻像個粗人。現在聽其他人一說,更是感覺不對勁。
“這人……”覃寒下意識的就要說出心中疑慮,可不經意間對上了一雙眼睛。
似笑非笑,饒有深意。
覃寒心中莫名一跳,本能的閉上了嘴。
并不是害怕什么,而是隱隱覺得如果說出來,會失去很重要的東西。
若是他自己,沒什么可在意。可影響到幾個小兄弟,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覃哥?”卓風奇怪道,“你要說什么?”
“沒什么。”覃寒道,“我只是在想,之后該怎么辦。”
“先離開唄,還能怎么辦。”嚴海說了一句。
“嗯,吃完就走……”
雖然語氣一如既往的沖,但沒人覺得這話有問題。
不管是回乾洲還是再去尋蓬萊,都不可能在這里久待。既然這一餐算請的,吃飽了就離開。
可等大漢從里間出來,幾人才意識到沒這么簡單。
就算成年武者橫渡大海,都需要找一艘船,更何況他們一群十歲出頭的孩子。想要離開這座島,肯定得要一艘船。但是這個要求,比他們想象的難。
“要船?”大漢連連搖頭,“想吃飽飯都要干活,又怎可能隨便借船。你們也別說以后還回的話,想要船更是得干活。一艘船一斗金,攢夠了隨便你們挑。”
“一斗金?你怎么不去搶!”嚴海很惱火,就要發作。
“您看這樣行不行?”覃寒制止了嚴海,想到個主意,“你讓他們三個坐船走,我留下來干活。什么時候攢夠一斗金,我什么時候再離開。”
“不行,不合規矩。”大漢道,“我們這是誰干活誰吃飯,不干活的就沒飯吃,更不能代他人勞作。不管你們要一艘船還是要四艘船,都必須是每人一斗金。否則就算你一個人淘出十斗,也是你一個人的份。”
不管怎么說,大漢就是不松口,一口一個規矩。幾個少年沒法子,吃完飯后只得去淘沙。不就是沙里面翻金子么,不覺得有多難。連龍鳳都見識過了,又怎會搞不定這個。
這個活計他們都沒干過,真上了手才發現這事一點都不容易。
脫下鞋子挽起褲腳走進淺灘,把沙子抓起來開始淘選。捻了幾下,都有些傻眼。
所謂的金沙和沙子幾乎沒區別,想挑出來必須高度集中注意力。而且金沙也沒有想象的多,劃拉了幾十把都未必找到一粒。
“可惡啊,要是我現在元神修為就好了。”卓風很是郁悶,“一念感知萬物,動動真氣就挑出來了。”
“元神境還用干這個?”霍震云丟了個白眼,“游也能游回去了。”
“我們這樣淘不是辦法。”覃寒看了看其他人,“他們都有專門的簸箕,在水里搖搖就能區分出來。咱們這樣用手挑,忙半天都不如人家搖幾下。”
“要不然去借一個?”
“算了吧,他們這規矩那么死板,估計夠嗆……”
三人在那展開討論,商量怎么借簸箕。嚴海沒有加入,包括沙子也沒怎么淘。只是在那假裝,眼睛不住的四下打量。
“簸箕還有三個,你們想用可以拿東西來換。”大漢拎了三個簸箕過來。
“大叔,我們沒東西換。”卓風很無奈,“飯錢都付不起,哪里有東西換您的簸箕。”
“怎么沒有?”大漢看了看霍震云和卓風,眼神飄忽起來,“你們暈倒的時候,我看到身上帶著東西呢。”
幾人臉色同時有了變化。
“你知道我們是誰?”霍震云做出了要博斗的架勢。
“不知道,只是認得你們的東西。”大漢笑道。“但不用那么緊張,莪是不會搶的。如果我想搶,不會等到現在。島上的規矩不能破,任何東西都只能交換。”
覃寒心跳莫名加快,差點忍不住代替霍震云答應下來。
并不是真的看透了什么,而是隱隱感覺這事很重要。如果拒絕了的話,會錯失非常重要的東西。
“交換?”霍震云冷笑,“用什么交換,你手里的簸箕么?”
“對,就是這個。”大漢晃了晃簸箕,“你們用手淘沙,十年也淘不出一斗。但是用這個簸箕,十天就差不多了。”
霍震云和卓風一起翻白眼,反應罕見的統一。
嚴海覺得很蠢,但并沒有吭聲。那又不是他的東西,換不換都和他沒關系。
“別急著拒絕,你們可以慢慢考慮,我去屋里歇會。”大漢不著急,把簸箕放到桌子上。“東西就放這,想換了就自己拿。”
霍震云和卓風面面相窺,越發感覺這大漢古怪。又看了看那些淘沙客,也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
“要不然先不要管他?”卓風道,“我們先自己干著,慢慢的攢金子想辦法。”
“也只能這樣了,但不能拖太久。”覃寒心里著急,但知道這事不能說破,只模棱兩可的暗示引導。
“這次去蓬萊的人雖然多,但都是天下會的死敵,消息才沒有泄露。可一場龍鳳大戰,只怕雄霸會得到消息。再去蓬萊的話,難度可能就大了。”
“這還用說?”嚴海哼了一聲,“連這個島上的人都猜到,更別說天下會。如果再耽擱些日子,只怕天下會的人都會找過來。”
霍震云盯著桌上的簸箕沉思了一會兒,他突然邁步直接走了過去。
當啷當啷兩聲,將懷里的錘鑿丟到桌上,拿起兩個簸箕。
“你干什么?”卓風瞪大眼睛,“真要換啊?”
“不然呢?”霍震云表情很平靜,“你們也說了,不能耽誤太久。蓬萊的位置我已經知道,再尋過去也就是了。”
“可你把信物留下,進不去怎么辦?”卓風問。
“上次我拿著這所謂的信物,就進去蓬萊了嗎?”霍震云反問。
“這……”卓風語塞。
“換就換吧。”覃寒連忙道,“拿蓬萊信物換一個簸箕,看起來是有些不合適。可是現在咱們又被困在孤島,不換就沒有辦法離開。”
“拿著。”霍震云丟過一個簸箕給卓風,對從屋里探出頭的大漢道,“只說要淘沙交換食物和船,沒說這簸箕也不能給人。”
大漢點點頭,沒有干預。
卓風想了一下,拿著風箏走到桌前,也換了一個簸箕。
轉頭看向覃寒和嚴海,有些猶豫,不知道該給誰。
“你拿著吧。”覃寒對嚴海意味深長道,“你們潛力都比我好,離開之后也更有機會。”
“算了,我不需要。”嚴海嗤笑,更有些幸災樂禍,“那蓬萊的信物換簸箕,傻子一樣在這里淘金?你們愿意怎么瘋就怎么瘋,別把我和你們相提并論,”
嚴海轉身離開,覃寒喊他也沒喊住。
霍震云沒有理會,拿著簸箕走到淺灘,模仿著那些淘沙客開始淘沙。
卓風瞅了一眼,也拎著簸箕追了過去。
覃寒則是有些猶豫,拿著簸箕舉棋不定。尤其目光飄向大漢的時候,總是覺得有些不安。
但最終還是下了決心,加入了淘沙的隊伍。
三人干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停了下來。其他人都回了村子,三人則就近在工棚住下。大漢端來吃食,看著他們吃完就拿著盤盆走了。
嚴海一直沒有出現,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
身上多了一個小包裹,看著有些疲倦,也沾了不少泥土。
“總算回來了,這一晚上你去哪了?”卓風忙把他拉進屋里,掏出兩個饅頭塞過去,“還沒吃飯吧,這兩個是我偷藏的。”
嚴海臉上一陣嫌棄,把饅頭直接丟到地上。
覃寒和卓風一愣,霍震云怒了。
“你干嗎?”霍震云一把抓住嚴海的衣服,“好心給你藏了吃的,你這是什么意思!”
嚴海把霍震云推開,解下身上的包裹,在桌子上打開,幾個人眼睛都直了。
好多臘肉,還有瓜果。
“有這些,誰吃那些干巴巴的硬饅頭。”嚴海有些得意,“不用客氣,隨便吃。”
“哪里來的?”卓風咽了口唾沫,但沒伸手去拿。覃寒和霍震云也沒伸手,疑惑的看向嚴海。
“從一艘船上拿的。”嚴海沒有隱瞞,“這個島并不算大,我用半天時間就轉了一遍。本來是想找些樹木,嘗試自己做一艘船。卻沒有想到,找到了一艘船……”
嚴海告訴幾人,他在島的另一半,發現一個巖洞,洞里有一艘海船。
那里一看就沒什么人去,海船也很久沒人動過。但是船上有容易存放的食物和淡水,明顯是為遠航做準備。
“應該是送金沙的船。”卓風分析,“等存夠了金沙,他們就會用船運到乾洲。”
“管他是什么船,這是咱們的機會。”嚴海興奮道,“趁著天還沒亮,你們趕緊跟我走,用那艘船離開。”
幾個人都有些遲疑,互相看了看。
“怎么了?”嚴海狐疑。
“不好吧,這是偷啊……”卓風吞吞吐吐道,“都已經答應那位大叔了,說……”
“答應什么答應,你是不是傻!”嚴海很生氣,“你當我會白拿?只是借船離開。回頭肯定還回來,而且還會給他們報酬。”
“不妥。”霍震云很直接,“我們答應守島上的規矩,答應了就要做到。言而無信,非大丈夫所謂。”
“都是榆木腦袋,虧我還回來找你們!”嚴海氣急敗壞,轉向覃寒,“你呢?跟不跟我走?”
“相信我,別碰那艘船。”覃寒抓住嚴海的手,誠懇道,“現在你把這些還回去,和我們一起淘沙。簸箕的話,我讓給你……”
“誰要這個?你也傻了嗎?”嚴海更是惱火,甩開覃寒的手,“拿蓬萊信物換船就夠蠢了,現在有機會走都不走。”
“留下才是機會。”覃寒給嚴海打眼色。“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
“呵呵,相信你這傻子?跟你們一起發瘋?”嚴海把桌子上的吃的重新包起來。
“不吃就別吃,老子還舍不得給呢。有機會不走,那就在這挖一輩子沙子吧。我自己走,你們以后別后悔……白癡,蠢貨……”
嚴海扎好包裹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罵,可走著走著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
他的步伐很輕,空空的完全不著力。
低頭一看,不知道何時,竟然飛了起來。
不是飛了起來,而是被一云彩托著,從地上飄了起來。
“怎么回事?這是什么東西?”
嚴海大驚失色,想要從云上跳下去。但很快發現身體不聽使喚,只能任由云彩托著飄上天空。
隨著不斷的升高,看到了覃寒等人,拿著簸箕去淺灘淘沙。
“這群蠢貨,竟然真又去淘沙了……這里這么邪門,他們竟然還……還……”
嚴海突然呆住了。
托著他的祥云繼續升高,漸漸看到了小島的全貌。
破敗的礦場消失,變作了一片片翠綠。陳舊的村莊不在,轉而是一座高額的山。
山頂是兩顆大杏樹,樹冠如云層一樣展開。樹下一處幽靜別致的庭院,門前一條白石路蜿蜒。
“這……這……蓬萊?!”
嚴海呆了,傻了,腦子一片空白。
明明是破礦場破漁村,怎么突然間變成了仙島?
等等,難道是……
在看向覃寒等三人,眼珠子更差點瞪出來。
三人還是如之前那樣拿著簸箕,但他們不是站在淺灘,而是站在一片幽暗的虛空當中。簸箕里淘的不是沙子,是一顆顆閃亮的光點。
一道身影颯然站在旁邊,目若繁星超塵世外。
嚴海表情扭曲目呲欲裂,胸口宛如壓上千斤巨石。之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拂過。那看似粗鄙的大漢,和那道身影一點點重疊。
沙里淘金,蒼穹取星。
是仙緣。
“不……讓我下去!!!”
眾出海遇險,漂落荒島。島有土人,迫眾淘沙煉石,以出金銀。硬饃邀食,采斗金方允離。眾莫敢不從,唯一少年不癡役,尋得一舟,欲逃。眾膽怯,不敢隨,少年勸而不得,乃自行。離別嘆曰,愚者難救,獨醒奈何。
《乾洲夢華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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