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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鍵聽書
墨學館門前。
法官云集。
路人避之不及,就連咸京巡衛都遠遠繞開。
每個人心中都蕩出了一個充滿血腥味的事件——
法墨爭鋒。
都說現在韓孫是祭酒,范牙是司業,二人合作無間,應是法墨最團結的時代……
怎么說爭就爭起來了……
便是被召集而來的法官,雖人人面色泰然,心中卻也瑟瑟發抖。
倒不是怕死怕傷。
而是怕這紛爭與罪名。
他們只望向學館對面的那輛大車。
雖有疑問,卻也不敢問。
毫無疑問,韓孫正坐在那輛車里。
贏璃既是他的弟子,又是法家一員,理所應當坐在他身側。
對面,則只有龐牧一人。
很明顯,姬增泉和母映真并不打算牽扯進這件事。
而龐牧已經做出了他的抉擇。
一如既往。
此時此刻,韓孫閉目養神,贏璃呆若木姬。
唯有龐牧左撓癢癢右捶腿。
“進不進?你倒是給個話啊!”
“龐師莫急,我們也在等白丕消息的。”贏璃微掀側簾道,“相傳吳孰子五境大成,他若對檀纓不善,司業定能攔一時,屆時白丕會放出消息,我等自可進館救檀纓,若墨者執意武駁,我法倒也不怕爭鋒。”
“不僅爭鋒這么簡單啊……”龐牧嘆道,“此行墨者多為奉天學博……真大打出手,我看今后的奉天指路,直接往墳場指就行了。”
“龐師,奉天也沒你想的那么強大。”贏璃打量著墨館道,“奉天學宮無非有兩大基底,一為豐盛的資材,二為光武的遺風。如今求道艱難,光有資材是頂不上去的,而光武仙逝久矣,其遺已十不存一。”
“那也不是我秦宮能對抗的吧……”
“這要看鬧到哪一步了,相信老師自有斡旋的辦法。”
“他有么?我不信。”
正說著,贏璃忽一瞪目:“白學博出來了!”
如她所見,一白袍中年男人,熟練地翻過了圍墻,落地一滾,撣著衣服便朝大車走來。
只能說動作嫻熟得令人心疼了。
眼見他翻墻出來,守在門前的老朋友鄒慎忙湊了過去。
一問過后,僵在原地,朝著墨館開始撓頭。
片刻間,白丕便也踏上了馬車,搓手望著三人,只瞪著眼睛道:“瘋了。”
“什么?”龐牧抓著他道,“你說人話!”
“吳孰子瘋了。”白丕幸災樂禍比劃道,“檀纓把他這輩子的根基給斬了,把數理,把墨家的根基全他娘的給斬了!吳孰子現在見什么都說謬!哈哈哈,我雖然沒看懂,但這也太好玩了。”
贏璃與龐牧聽得驚訝無比。
唯有韓孫舒了口氣,默默將手伸出側窗,打了個手勢。
滿街的法官,見狀也便舒了口氣,徑自離去。
咸京城,也終于舒了口氣。
墨館大堂。
吳孰子片刻即醒,整個人都還在那謬喜之中。
他看著眾人只拍手一喊:“我成了!你們怎么都苦著臉?天道為謬,我已棄它,你們怎么還不棄?墨家都給我棄!”
接著他便指向檀纓道:“你為謬!嘿嘿,沒了,我看不見你了!哈哈,我想看見的時候才能看見,不想看的時候你便不見了。”
接著又指向冥坐的范畫時:
“我的徒啊,還是你聰明!你永遠都比別人聰明!
“不不不,你謬,你竟舉出0/0這么謬的東西,繆道人!你休想騙我!
“也不對……謬既為真……那唯有你才是至真……
“我要再想想你謬在哪里了……想過之后再教你,你且等著唉!”
吳孰子說著,又與眾墨者嬉笑:
“爾等小兒,看得見這光么?從外面照進來的光。
“不,你沒看見,只有我才能看見!
“它是謬,它是無限小的運動,與無限小的時間之商。
“它是0/0,它是0,它也是無限,它是謬,它又是一切!
“哈哈,只有我才懂,因為就我成了!哈哈哈!”
吳孰子全程嬉皮笑臉,卻又古靈精怪,如稚童一般。
不知莊重一生的他,年幼時會不會真的是這樣的。
只是這嬉笑之間,已再無半分得道之氣。
這怕是真正意義上的“碎道”了。
吳孰子如此,也唯有范牙可掌大局了。
他先請奉天一行扶吳孰去賓室歇息,又請散了眾人,只留一奉天學博和檀纓,一起為范畫時護道。
三人相視,皆是滿臉不解,又若有所思。
便是范牙,也從未聽說過可以如此碎道。
他所知的,這種程度的爭鋒,輸了的人有兩條路。
一是承認自己的錯誤,遵從對方的學說。
這樣只會被噬很少的道,更多的則是融入對方,自身氣的形態也會發生改變。
這也是范牙理想中的,吞了唯物家,改立墨家唯物道的途徑。
另一條路,則是死也不認對方,堅持自己的悖論。
這樣會被深噬一口,便如那武儀一樣。
雖然損傷更大,但不會融入對方,也不必改變自我,待未來有機緣頓悟,大可解決這個悖謬,甚至可以前去復仇。
雖說是兩條路,但其實根本不是當事者能主動選的,而是到時候自然而然就會踏上一條。
可吳孰子剛剛的遭遇,卻兩條路都不是。
若以杯水為例。
他的杯子好像直接失去了支點。
轟然倒地破碎。
甚至就連神智也都破碎了,瘋癲了。
這很不可理解。
但范牙又有些理解。
光武有訓,智者求道而遠教。
但“道”與“教”二者又哪里能分得清清楚楚。
在吳孰子眼里,一個規律的,美的,切實的,由數學構造的世界,便是他所堅信的永無可證之物。
一路求道,便是在尋求那永不可達之地。
天道塑他,賜予他的氣,不也正是那永不可朔之賜?
當那條簡單的數軸,被無數個“謬”占據的時候。
支撐他的一切,也就蕩然無存了。
碎道啊碎道,若非執拗一生浸淫一學,又怎么會碎道!
或也只有吳孰子這樣的人,才輪得到這第三條路吧……
范牙對面端坐的檀纓,同樣心下哀嘆。
在答范畫時那三問的時候,他深切地意識到,必須要有“函數”或者“集合”這樣的系統,極限才能被完美定義。
否則無論敘述得多么精妙,極限的概念也依舊模棱兩可,這應付得了他人,卻絕對無法讓范畫時和吳孰子這樣的人認可。
先不說一夜之間創造這樣的工具,能否令人接受。
拿起放大鏡繼續看,難道新的系統,就沒有悖謬了么?
量子時代之前的物理學家是幸福的,作為一個實驗總能領先于理論的學科,他們可以遵循“觀察、設想、驗證”這個循環,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美妙的理論。
而數學家正相反,他們是思考總是先于工具和系統,問題總是先于解決方法。
便如吳孰子眼里的這些“謬”。
前世中,它當然是被稱為“無理數”的那個東西。
直至發現它2000年后,戴德金才借助“集合”,系統地、完美地定義了它。
可就在不久后,在羅素的質問下,“集合”本身竟也成了悖論。
最終,哥德爾一錘定音:
任何數學系統中,都存在一個命題,它在這個系統中既不能被證明為真,也不能被證明為否。
數學家兩千年來的信念轟然倒塌。
始于畢達哥拉斯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只證明了一件事。
數學中只存在一個確定的,無論在哪個系統,哪種定義下都無可摧毀的東西——
悖謬。
悖論的陰影,也將永遠伴隨著每一位數學家,從始至終,從0到無窮大。
繞過去。
才有勇氣活下去。
才有力量走下去。
這便是檀纓對范畫時的回答。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個方桉。
吳孰便是一頭撞上去,死也要死在這里的哪個。
在檀纓聽來,他剛剛的瘋話,倒是恰恰是成了。
他已將那謬,視為了唯一的真。
若非一心求道,若非千百次思索范畫時的《流算》,又怎么可能有此大成。
只是“成了”這件事,偏偏與他本身的存在是個矛盾。
當他“成”的那一刻。
謬的,便是他自己了。
沉默之間,倒是奉天老學博先開口了:
“我想的最淺,我先說罷。
“此番當堂相爭,上百人見證,自是以巨子碎道為結局,檀纓是勝者。
“此為我墨家之劫,卻也應公開面對。
“重新整理《吳孰算經》,承認并融入‘謬數’,不再誤人子弟,此為當務之急。
“我以為,檀纓全程并無惡意,只是遵天道而行,結果雖然是吳孰子碎道,卻也糾正了千百年來的數理歧途。
“我如此與奉天通報,范子以為如何?”
“大善。”范牙道,“我墨家一向求實,檀纓之證已確鑿無疑,應感謝唯物家助墨家向前一步,與天道近了寸分。”
“愧不敢當。”檀纓忙頷首道,“吳孰子對數理的貢獻無可指摘,只單單有這一個小癥結罷了,他若跨過這個謬,執意批判《流算》,我或也無解。至于今日令巨子如此碎道……是我太……太粗暴了?”
“平心而論。”范牙舒了口氣,望向了仍在承天道相塑的范畫時,“你比他當年對畫時的駁斥,要溫柔得多了。”
“說到館主……”老學博捏腮道,“這得道得的是不是太久了一些……”
檀纓也轉過頭去,看著范畫時微微冒汗的樣子,實在是再熟悉不過,這便一拍腦袋:“這得上資材啊,咱護什么呢?”
老學博更加不解:“這既非坐鼎問道,又不是破境,如此初得道,天道塑得很淺,應是用不到資材的……”
范牙聞言忽然一怔:“莫不是承道?”
“對啊!”老學博也才反應過來,“先賢隕落,從其道者可并得其杯!范畫時的得道與承道趕在一起了!”
范牙豁然開悟:“如此說來,畫時的《流算》雖與巨子相悖,但所學的基理,仍是從巨子的言傳和著論中得來的。”
檀纓驚道:“就是說巨子碎道,凡從墨者,皆有機緣繼承?”
“當是如此。”范牙道。
“那勞煩司業幫我找個人,傳個信給龐師。”
范牙這便起身:“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了,試試看吧。”
另一邊,奉天老學博也隨之而起:“我也去為范畫時取些資材吧,還好是奉天指路來的,資材有的是……”
但他話說一半卻又一滯,撓著頭道:“可范畫時……既非學宮的人,現下又非墨館的人,甚至連我墨家的人都不是了……這資材又憑什么給她用……”
“唉!”檀纓忙一起身,“老師你剛剛還說要感謝我的,那總要有點誠意吧?再者巨子剛剛不是應了,要把這些年欠畫時的都還給她么?”
“…………”此刻,老學博也終于見識到了唯物家的真面目。
檀纓又勸道:“我也不白拿資材,重修《吳孰算經》的事情放在我與畫時身上,這正好與我們后面要做的事有重合,我只修書不留名好吧?”
“無謂,修書者可以留名的。”老學博這便點了點頭,“只是這書當棄當修,誰來修,還要請總館與新任巨子定奪。”
話罷,他便匆匆去取資材了。
此時,范牙也才有機會,用又是惱怒,又似乎有點歡喜的神情投向檀纓。
“你……你這兩天對我的畫時做了什么?”
“做了……做了三道題而已……”
“既然那三題已解,你要負責!”
“啊……嗯……”
“要負責好好教導她,以唯物家之名。”
“艸……”
“你說什么?”
“草生于土,人育于師,我必不辱師命。”
“這都能編出來……無愧為你。”
“哈哈。”
隨著白丕將消息帶出,鄒慎將消息傳走,眾墨者撒丫子離館。
檀子再次成為了咸京的唯一明星。
各路消息匯總到秦學宮的時候,已經變得非常復雜了。
餐堂,姒青篁小茜,嬴越謝長安匯于一桌,這便互相交換起消息。
“哈哈哈!偽墨已破,唯物當立!”小茜狂喜撂盤道,“我回去便拿個橫幅帶身上,今后少不了要拉出來宣傳。”
謝長安搖頭抿嘴:“豈止是破,想不到竟把那墨家巨子碎道了。周學博說巨子已瘋,他要去瞅一瞅聊兩句,也不知真假。”
姒青篁沒好氣地攪弄著飯菜:“謝學士,注意說話的情境。”
“啊……”謝長安這才反應過來,旁邊的嬴越始終低著頭,默然無語。
小茜見狀捂嘴道:“是了……公子是墨家的人呢。”
嬴越只搖頭苦笑道:
“墨家歷來求實,我倒也不是因為檀纓駁穿了巨子才難受的。
“只是我突然想到,4歲起,我便在讀《吳孰算經》了,不知學了多少遍,每次學起來都會有新的領悟。
“現在回望這一路,我正是順著巨子著下的書,順著巨子蹚出的路,才入的墨。
“就連我的道選,談的都是巨子的《擎天說》。
“作為檀纓的朋友,我為他推進了數理,戰勝了對手而高興。
“但作為巨子的無數學生之一。
“我真的高興不起來。
“不必考慮我了,你們聊吧。”
贏越話罷,便拿起自己的餐具,搬到了旁邊一桌。
謝長安雖五味雜陳,但還是耐不住熱情,只微微壓了壓腰,與姒青篁和小茜悄聲道:“你們可知此事的來龍去脈?可知檀纓與吳孰子是怎么爭起來的?”
二人皆是搖頭。
“呵呵,母學博還是疼我,把這最重要的事情告訴我了。”
小茜催道:“臉哥還不快說!”
“臉哥?唉算了,總比馬臉哥好聽。”謝長安這便美滋滋笑道,“這說到底,不外乎一個‘情’字啊。”
聽到這個“情”字,姒青篁也不覺豎起了耳朵。
謝長安這便侃侃而談:
“根據我與母學博的分析啊……這檀纓去墨館,根本就是司業安排他去相親的。
“你們想想啊,數理書哪里沒有,大老遠去那里干嘛?
“還不是司業的寶貝孫女范畫時在那里。
“她與檀纓,郎才女才,郎貌女貌,又都通數理之學,不日便打的火熱了。
“相傳,范畫時有三道題,解一題可同席而餐,兩題可月下清談,三題……那可是以身相許啊!
“檀纓去了幾天?不正好三天。
“可就在二人你情我濃的時候,吳孰子他就來了。
“揪著什么悖謬不放,要以墨規嚴懲范畫時。
“檀纓豈能忍嬌妻受辱?
“這才沖冠一怒駁瘋吳孰子。
“還有,都過這么久了,檀纓怎么還不回來?
“還不是因為范畫時。
“唉唉唉,姒學士你怎么走了,我還沒說完呢。”
這邊姒青篁剛拉著小茜走人,便見龐牧高聲洶洶而來。
“嬴越呢!嬴越!”
謝長安忙起身招呼:“龐師,這邊。”
龐牧勐一扭身,剛見贏越的頭型就急了。
“這頭發什么意思?嬴越你給我說清楚!
可直到龐牧走至近前,贏越卻仍閉目端坐,紋絲不動。
謝長安大驚,這便要上前搖他:“快認錯啊,等龐師把你頭削了么!”
然而龐牧卻抬手一攔,一臉精彩地打開了手中的包囊,小心地取出一副資材。
“先別打擾他,我等他醒了再接著罵。”龐牧只噓噓抬了抬手道,“隨我護道。”
謝長安這才反應過來,一拍腦袋:“得道?吃著吃著就得了?憑什么他們都這么容易啊!”
“也是承道。”龐牧打開了資材盒子,擺在了嬴越身側,“巨子雖隕,其道猶存,唯通學者可繼。唉……巨人倒,而萬物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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