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京”乃是喬道清化名,其所舉薦之人,自然便是“插翅虎”雷橫。
此前雷橫同李助一起被皇城司捉來,幸得喬道清化名“郭京”,演出一場大戲,假以“金劍星君、白虎星君”之名,救他二人脫身。
葵向陽并無真憑實據,證實二人同明教有關,細說起來,最初結怨,還是他挑釁在先。
見“郭京”有圣眷在身,索性賣他情面,放出人來。
有“神駒子”馬靈通傳消息,兩個索性也沒回山寨,就留在汴京,相幫喬道清行事。
前番李助出城,雷橫便擔負起聯系喬道清、聞人世崇之任。
聞人世崇見官家日日住在他船上,明顯是欲棄此城,早讓雷橫告知喬道清。
喬道清思忖多時,讓雷橫轉告:官家要去,但隨他去,若不讓天下人見識這宋皇底色,將來武大哥逐鹿,如何占取大義?
況且聞人世崇有這番護駕的功績,必然簡在帝心,假以時日,真有什么舉措時,兵不血刃便捉得官家。
因此童貫令聞人世崇起航離京,聞人世崇惟命是從,恭順無比,正是預先得了安排緣故。
然而雖有這些安排在先,待真正眼見趙佶退位逃竄,趙桓被迫登基,雷橫還是憤怒起來,去找喬道清喝酒散心,抱怨道:“不料官家當真這般沒種,堂堂一個皇帝,上不顧國,下不顧家,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豈還是個人?”
喬道清冷笑道:“你不知家里吳軍師又喚‘降龍腿’么?不是踢散了他種,如何得來此號?吾早知其為人,巴不得他走,失威嚴于天下。只恨這滿城百姓無辜,若被金兵打入,哪有個好?”
雷橫連連點頭:“武大哥常說,古來強漢之時,都是漢人追著胡人打,那才真正叫漢家威嚴!如今放著你我在此,若眼睜睜看胡虜迫害漢家百姓,也不配稱作好漢了。只是我卻不愿替他趙家出力,當真難為。”
喬道清思忖半晌,搖頭道:“你這話倒對,既稱好漢,如何不保護自家百姓?伱我出力,卻不是為趙家……”
他把酒一飲而盡,指著外面畫卷一般的市景道:“只為這百里繁華,莫要被野狗們作踐!”
雷橫聽了豪氣沖天,把桌一拍,杯兒盞兒一時亂跳:“道兄說得好!辛苦打熬這身武藝,不在此處施展,還待何時?道兄且走個門路,安排我去軍中,都道女真人奢遮,偏要看是他奢遮,還是老子的刀兒奢遮!”
兩個有此一番商量,才有了后來喬道清舉薦。
這廂趙桓聽得喬道清夸口,也來了興致,便令雷橫入宮演武。
喬道清引入雷橫,唱個大喏:“草民雷橫,見過天子。”
旁邊內宦尖聲叫道:“大膽了!既見天子,如何不拜?”
趙桓見雷橫生得七尺五寸身軀,紫面腮胡,筋骨如鐵,頓生幾分好感。
便擺手道:“江湖上的男兒,不拘俗禮也是有的,以后慢慢教他便是。”
又對雷橫笑道:“若有本事,庭前獻來,果然出眾,朕何吝封賞?”
雷橫抱拳謝過,索了一條樸刀,就在庭中施展,但見東劈西砍,南轉北盤,舞得虎虎生風。
趙桓見了大喜,認為是難得的猛士,順口封為從七品武翼郎,令在劉光世帳前聽令,待殺敵有功,再行封賞。
又過一日,三日之期已滿,金兵見城里沒有回音,果然開始攻城,趙桓聽說大驚,忙令劉光世領兵鎮守。
有看官不免疑惑,放著王煥、張開這等宿將,又有姚興這等虎將,為何新皇帝偏偏點了劉光世的將?
概因趙桓前番見那幾員將,心中覺得劉延慶、王煥、張開有些老邁,姚興雖年輕,卻是沉默寡言,唯有劉光世,腿長個大,生得好模樣,又愛夸夸其談,故此趙桓認準了他是個將才。
劉光世不敢違抗,硬著頭皮來到城樓。
望見外面虎狼般金兵,駭得唇青齒白,忙令雷橫:“雷副將,你且在城頭用心督戰,不可讓一個金兵上城,本將軍自去召集百姓青壯相幫,去去便來。”
雷橫是都頭出身,手底下捉了多少小賊?一看主將神情,就曉得此人是個屬斷線風箏的,有名的一去不回。
但他也不愿此時惹事,老實應下,披甲提刀,就在城上督戰。
金兵那廂,婁室仿佛諸葛亮一般,坐著小車兒排兵布陣,忠義軍為先鋒,令契丹兵壓陣策應,凡退后者,退一人,斬全隊,那些忠義軍本來不堪惡戰,被這般一逼,也只得賣力死戰
婁室在鄭州得了許多輜重,連日來使人大造器械:對付護城河的壕橋、對付城墻的云梯車、對付城門的沖車、防箭的半截船,乃至大小石砲,堪稱應有盡有。
因此戰斗一打響,便似刀山旋轉、火海沸騰,城上城下,矢飛如雨,又有長弩巨石,不時亂飛,只殺得修羅地獄一般。
好在汴梁城墻極高,單以外城而論,城高四十三尺,上闊亦是四十三尺,下闊六十五尺,諸般守城器械,亦是一應俱全。
城中宋兵雖非精銳,但據城而守,畢竟大占便宜,兩邊廝殺一日,只殺得滿地積尸,金兵也不曾攻上一步。
次日天亮,金兵再攻,及午時,換防的兵馬遲遲不到,宋軍已然疲憊不堪。
婁室看出破綻,派遣烏林答泰欲,領二百女真,都換忠義軍服色,悄摸摸混入戰場。
這時恰好一臺云梯車推到城前,云梯搖起,死死扣住城垣。
太行山一位寨主,領了數十個親信嘍羅吶喊著殺上城頭,砍翻一片宋軍,周圍數百人不敢上前。
雷橫一眼望見,心中大急,欲去廝殺,卻被重重宋軍擋住路途,氣得一聲虎吼,飛身躍上城垛,就在高低錯落的城垛上大步狂奔,一步邁出,騰躍及丈,如行平地一般,真不負“插翅虎”之名!
婁室坐在車上,望見城上一人縱躍如飛,指著道:“此人必是悍將,射殺了他!”
然而不待他身邊金將們開弓搭箭,雷橫縱身一躍,兩三丈距離一晃而過,落腳之處,正是那伙忠義軍核心,樸刀順勢疾斬,一刀便將那寨主劈翻,隨即連殺七八名嘍啰,威不可擋。
周圍宋軍見將領英勇,這才生出膽氣,大伙兒鼓噪而上,亂槍成排戳來,把上城嘍啰盡數扎翻。
雷橫正要去推翻云梯,烏林答泰欲一聲咆哮,踩著梯子狂沖上城,手中兩口鋸齒重刀,刀隨人走,沒頭沒腦亂砍,雷橫一口樸刀,死死攔住,吃他殺得步步退后。
這時后面女真兵一擁而上,都持虎槍、重刀、大斧,又有人把梭鏢亂擲,宋兵抵擋不住爭相退后。
雷橫眼都紅了,恨不得一刀殺那金將兩截,但烏林答泰欲,猶在他上,兩口刀風車般亂劈,只急得雷橫哇哇亂叫。
幾個統制官見不是頭,鼓勇來戰,那些女真兵配合默契無比,三下五除二,都遭他殺了,城下忠義軍歡呼如潮,紛紛向上涌來。
眼見城墻要破,忽然一面大旗,自兵道直沖上來,旗面飛揚,寫得卻是:“義民報國”四個大字,旗幟前后,全是汴京百姓,有些或是江湖武人,手持鋼刀長劍,更多都是尋常百姓,拿些糞叉扁擔,也不知幾千幾百人,吶喊著沖將上來。
頂頭一個大呼道:“我等宋人,亦有血性,金狗,我乃“汴梁神刀”丘……”
名姓還未報出,一個女真兵揮刀砍去,一刀便斷了此人人頭。
幾個女真兵哈哈狂笑,手中刀槍毫不留情殺去,瞬間殺翻一片,有的百姓心膽俱寒,扭頭就往回跑,更多人卻叫道:“不怕他,不怕他,吃他殺進來,爹娘老婆都遭殃,同他拼了。”
正鬧亂間,忽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高叫道:“砸他們,砸他們。”
百姓們如夢初醒,紛紛把手上家伙丟出,但見一片磚頭、菜刀,黑云一般砸來,饒是女真兵蠻勇,也驚得慌忙后退,吃這伙百姓一擁而上。
女真兵正待上前殺戮,人群中忽然撞出一個老者,白須白發,白袍如雪,手持一口長劍,青光閃閃,高呼道:“蠻夷來犯中華,都叫汝等死于此地!”
聽聲音,正是方才叫大家扔家伙的。
女真兵見他一身文氣盎然,還道是“汴梁神刀”之流,一個格外強壯的女真兵,大吼一聲,便使鐵錘砸落,存心把這老兒砸成肉泥,不料老者往旁一縱,動若脫兔,手上長劍遞出,刷的刺入對方咽喉,隨即抽出,往前一躍,劍刃如風,劃過另一女真喉頭,落地瞬間盤腿縮身,躲過橫劈大斧,長劍從自家腋下反刺,正中斧兵下陰。
頃刻之間,竟是連殺三人,百姓們血脈賁張,彩聲如雷,許多人高叫道:“龍丘先生,好劍法,好武藝!”
幾個女真兵見老頭如此兇猛,怒吼一聲,都來圍攻,但見這老者身形敏捷如猿,趨退自如,手中長劍每一遞出,必在對手身上留下一道傷痕。
烏林答泰欲一眼掃見,便要去戰那老者,雷橫怒吼道:“勝負未分,你待何處去?”手上加力,死死纏住對方,更高呼道:“百姓尚在拼命,爾輩吃兵糧的,難道比娘們兒也不如?”
宋軍們老臉一紅,都咬牙死戰。
然而云梯不倒,女真兵次第涌上,百姓們雖也上來許多,卻再無白衣老者那等高手,反被女真兵殺死無數,雷橫心急如焚,偏偏又勝不得金將,正急迫間,只聽一人甕聲甕氣喝道:“呔!你這軍爺,看不起娘們兒么?”
雷橫聞聲狂喜,失聲叫道:“鐵牛,你如何來也?”
一扭頭,哪里有鐵牛?
卻是個身高八尺的大胖娘們兒,兩只腳丫小船一般,穿著大紅緞子面的花鞋,身穿薄棉,緊繃繃幾乎炸裂,滿臉白肉橫堆,唇上淡淡一抹,竟似胡茬子一般,左右手各提一個水缸——
便似李元霸提著擂鼓甕金錘!
烏林答泰欲趁雷橫分神,一刀全力劈落,雷橫橫刀抵擋,吃不住他巨力,踉蹌跌出幾步,一具尸體絆住腳跟,身不由己,望后就倒。
雷橫這一驚非同小可,暗叫:吾命休矣!
烏林答泰欲面露猙獰,上前高舉重刀,便要了解雷橫性命,便聽那大胖女子,用李逵般嗓門叫道:“我們汴梁的漢子,誰許你來殺他?”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這胖女左臂一揮,水缸橫掃而來,卷起嗚嗚惡風,烏林答泰欲大驚,雙刀一叉橫在身前,便聽咣的一聲巨響,水缸炸開,無數大小碎塊劈面打來,烏林答泰欲情不自禁,把雙眼一閉。
這一閉可糟了,那女人右手還有個缸呢!
呼的揚起,重重落在烏林答泰欲后腦勺上,再次粉碎。
烏林答泰欲雖帶了鐵盔,也不由如遭雷殛,一時間暈頭轉向。
雷橫見到機會,一個鯉魚打挺跳起,樸刀橫掃,一刀便斷掉敵將雙手。
烏林答泰欲痛極長呼,張開光禿禿雙臂,要抱雷橫沖下城去。
方撲出一步,便被那胖女雙手捉住,嘿的一聲舉起,奮力一擲,擲出數丈,重重砸在城垛上。
不偏不倚,恰把云梯勾扣砸得粉碎,云梯往后倒落,烏林答泰欲也彈飛向城外,眼見是摔死的命了。
胖女沒了水缸,撿起烏林答泰欲遺落的兩口鋸齒重刀,吶喊一聲,殺入人群。
那兩口刀,每口都有一二十斤分量,在她手中卻如兩根稻草兒一般,舞成了兩道血影。
雷橫看得呆了,只覺一口血氣自胸膛中撞起,大叫一聲,上前與她并肩作戰,兩個人三口刀,四五個女真齊上亦難抵擋。
正殺得熱烈,忽聽一個老媼嘶聲大叫:“陳季常,守城打仗是廝殺漢的事業,你這老不死如何來湊熱鬧?你欲早早死了,讓老娘做寡婦么?”
那白衣老者劍隨身走、身如云飄,正戰得酣暢,忽聞此聲,周身一抖,長劍竟然脫手,一個女真兵士反應極快,順勢一腳,踢得老頭翻筋斗飛出,一身白衣,頓時沾滿血污。
女真兵正要下手殺他,便見一道大紅人影直掠而出,手持兩把菜刀,頃刻間斬落數顆人頭,破口大罵道:“一干蠻夷,我柳月娥的老公,你們也敢欺負?”
雷橫一震,驚道:“‘黃州俠宗’陳季常!“河東獅子”柳月娥,這兩位老俠竟來汴梁了?”
話音未落,柳月娥紅影一閃,已到他身前,刷刷兩刀,劈翻兩名女真,嗔怒道:“小王八蛋,你說誰老?”反手一口菜刀擲出,深深沒入一個女真兵腦后,就把這空手,啪的一個耳光,打得雷橫倒地。
胖女怒道:“他是殺金狗的好漢,你如何便動手?”
柳月娥冷哼一聲:“他若是好漢,如何給金狗殺上城?”又踢雷橫一腳:“看在你婆娘份上,饒你一遭。”
回身掠出,一刀又砍翻一人。
這時節,城墻北端一陣吶喊,卻是姚興率領兩三千生力軍殺來,女真兵見沒了指望,紛紛往城下跳去,城下積尸數重,若是有備而跳,大多無礙。
城墻上,只留下六七十具女真兵尸首,戰死的百姓也有數百。
胖女見不打仗了,忙去扶起雷橫:“你休要怕,那老婆子無禮,我去同她罵架。”回身望去,紅衣老太太,白衣老頭兒,哪里還有蹤影?
還是雷橫勸道:“不要同她計較,這兩位乃是江湖中的名俠,當初同東坡居士都是至交好友,何況若不是他夫婦,我也難以支撐到援軍來了,對了,還要多謝姑娘相救,卻不知姑娘芳名。在下雷橫,此戰若是不死,當登門拜訪,謝你救命之恩。”
那姑娘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丟了雙刀,兩只胖手摸著自己小辮子,做出些羞怯之意:“我的閨名,叫做大花,你可不要忘了,要知救命之恩,可是不小,你……卻打算如何謝法?”
有詩一首,獨贊大花之勇——
當年懷抱小時遷,韓五曾同大被眠。今斬金兵如斬狗,虎雖插翅心懸懸。
陳慥,字季常,其之故事,見于蘇軾《方山子傳》,權錄原文兩段——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遯于光、黃間,曰歧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余在歧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又有一詩,其中四句為——
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