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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源洞內,童貫大軍陸續撤出,倒也方便——
不遠處便是先前建好的大營,領軍直接入駐,計點人馬:約有三五千人未曾撤出,部分隨著王、姚二將追殺方臘,其余都是追剿方臘余眾時戰死的。
各軍陸續報上戰果,童貫粗粗一算,幫源洞四萬余兵馬,殺了不下三萬,其余普通幫眾,不可計數,抄沒的財物,更是個極大的數字——方臘攻略數州,殺戮貪官、劫奪富戶,所得金銀除養兵外,近乎都在此處了。
童貫數點一遭,大為滿意,一面令人監視洞中情形,一面便去中軍大帳,拿出寫的本事,親筆書寫報捷折子。
老童回顧此番南征始末,頃刻間思如泉涌、落筆有神,須臾間寫得滿紙墨跡,無外乎自吹自擂,順便頌德歌功。
“……臣自受命以來,夙興夜寐,誠恐誠惶,唯憂處事不細,有誤征伐,傷及陛下之明也。”
“幸托陛下洪福,又仰諸軍敢戰,王師既至,漫天賊氛全銷,父老沽酒于道左,群相歡呼:官家仁心愛民,知我等苦賊久矣,故遣王師以救蒼生。”
“三軍聞之,士氣愈振,于是二月鏖兵,先復潤揚,南賊渡江野望,至此告絕;三月血戰,連克蘇、秀,又下杭州,兵鋒所指之處,南賊魂消。”
“及四月,湖宣二州次第平復,臣賈余勇而追殘寇,廝殺于睦歙之間,臣策馬而望,但見群山浩蕩,卻不及吾軍氣壯,又見江河奔涌,亦不及吾軍氣雄!群賊累敗,氣沮膽喪,望臣帥旗,輒呼‘天兵至也,吾等速逃’,遂成披靡之勢。”
“四月中,逐賊入山,賊酋方臘見勢孤窮,盡起死黨,與臣決戰幫源洞,有老將王舜臣者,生死不顧,萬軍間飛出一箭,直沒賊魁方臘額頭,群賊發狂,舜臣身隕,死前嘆曰:恨余箭準,免臘萬剮苦楚,余之過也。言畢氣絕。”
“臣感其壯烈,親自沖殺,陣斬方臘之子方天定,賊酋父子既亡,余賊大駭,部下戰將劉延慶、劉光世、王稟、楊惟忠、楊可世、王淵、冀景、馬公直、姚興等,皆奮勇直前,賊軍中驍勇之輩,所謂‘四大法王’、‘五大元帥’、‘八驃騎’、‘二十四飛將’、‘十二神’等,陸續殺絕。卻有辛興宗、劉鎮、趙明、黃迪、趙譚等諸將,死于王事,埋骨疆場。”
“方臘既滅,余賊遁逃入洞,臣領軍長驅直入,燒其宮殿,奪其財寶,殺賊四萬而出……”
以日更兩萬字的手速寫罷,吹干了一看,自家先點了點頭:事實如何不緊要,緊要的是足夠熱血,官家若是看得爽快,一個盟主自不免是要打賞的。
至于王德、姚平仲,冀景已然同他說了,要留在洞里捉方臘,對此童貫大是不喜。
王舜臣一箭入額,那是十萬大軍親眼所見,無論方臘死沒死,他都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的方臘,你去捉他干嘛?還不是要在官家面前同老夫爭功!
呵呵,烏龍嶺殺來的援軍,王稟、姚興親口所說,“戰力端的不凡”,他五千援軍,加上洞中不及剿盡的殘軍,足足近兩萬人,又熟知洞中地理,姚平仲領著區區兩千人,多半有死無生。
至于王德,本來愛他勇武,誰知也是個拎不清狀況的,明知姚平仲對童大帥頗不恭敬,不說敬而遠之,竟干脆同他做了一道,可見是個不識抬舉的!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咱家的熱血大作里,沒你這兩個人物了。
童貫心里稍一盤算,便權衡好了得失:王德本是劉光世部將,既然不識抬舉,索性把他曾立的功勞都算在劉光世頭上。
劉延慶這老軍頭望子成龍,如今兒子憑空多出無數功勞,還不把童大帥當神供著?
姚平仲的功勞,則都推給姚興,反正大家都姓姚嘛,堂堂“小太尉”,難道還會小氣不給?
正好讓姚興補了趙譚的缺,這個年輕人比趙譚懂事,武藝又高,征遼國時,必有大用。
看官聽說:童貫此前在洞中時,本想著出得洞來,聚集了大軍,再同老曹所帶援軍一戰,然而出來一數收獲,發現大發一筆橫財,頓時起了懈怠之心。
再一細想,仗打到現在,方臘十成實力少說去了九成,剩下一成,若是打吧,他既人少,反而機動,說不定便要曠日持久。若是不打他們,說不定他自家內里沒了外敵,便要爭權奪利搶教主寶座,先自打出狗腦子來。
既然如此,何必同他這些殘黨計較?自己的畢生功業,都在平遼一事上,前番朝廷曾有書至,道是查明白了所謂阿骨打降遼之事,都是遼國偽造構陷,因此正要重啟結盟,商量合力伐遼,自己若是糾纏眼前小節,耽擱了真正大事,被別個篡了北伐主帥的寶座,只怕腸子也要毀青。
因此他忽然做了決定:守在洞外,再看幾日,若是那些賊兵有甚變故,或者主動殺來決戰,那便反手滅之,以絕后患。
若是躲著不出,那童大帥沒時間同這些殘黨捉迷藏,可就要班師回朝了,倒是武松那支偏師,可以留下收復歙州、絞殺殘敵,也好趁機多分潤些功勞——
畢竟當初誤信金遼媾和,猜測武植留在金國,必遭阿骨打殺了,如今識破了遼人詭計,那么武植多半還未死,既然如此,讓他兄弟多立些戰功,將來大家見面,他豈不是也要領這份人情?
童貫一邊給奏折用印,一邊把小算盤打得山響,渾不知他要賣人情的對象,就在離他不到十里的山洞中,將王德、姚平仲二將堵個正著。
魯智深等人趕到藥廬,未及上去便遭追兵殺來,只得且戰且走,連番血戰之下,只剩下三四十人,其中傷員便占一半,又有七八個宮娥彩女,便是魯智深、楊志兩個,也各自帶了輕傷。
他眾人慌不擇路,越走越深,最后自一個狹縫鉆出,卻是個四面崖壁的深谷,地方卻還不小,只是谷中高高低低,滿是大小墳冢。
石寶、鄧元覺、厲天閏見了,齊聲叫苦。
魯智深奇道:“哪里來的許多墳墓,莫非是你明教的墳地么?”
石寶苦著臉道:“正是教中墳地,凡是為教中出力,死了又沒家人燒埋的,便都葬在這里,逢了初一、十五,教中自有香火祭祀。”
魯智深聽了哈哈笑道:“如此說來,卻都是些孤魂野鬼?妙的緊,灑家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和伱這墳地豈不有緣?都讓開些,待灑家先挖個坑兒,官兵追來時,我便在坑邊同他交戰,殺到精疲力竭時,往后只一躺,也算有個葬身之地也。”
眾人本來心急火燎,見他這般豁達,都不由心折,楊志大笑道:“師兄,若是如此,再請并排挖個坑兒,留給小弟。”
魯智深點頭道:“挖!你我死在一處,下輩子投胎,最好在一個娘胎里,到時候哥哥燒狗肉請你吃。”
楊志瞪起眼道:“偏你便是哥哥?這一世讓你做了哥哥,下輩子誰做哥哥,且看黃泉路上,你我誰的腳快吧!”
兩個說罷,相顧大笑。
鄧元覺一旁見他兩個生死之際如此豪邁,又佩服又羨慕,一瘸一拐跳過去,扯住石寶道:“石大個兒,你我也一處挖個墳坑,下輩子你當我兄弟如何?”
厲天閏冷笑道:“鄧法王請去涼快地方待著,我五大元帥,同生共死,連著小龐、行方、方杰,正好做個五胞胎。”
司行方、方杰躺在擔架上,聞言齊聲道:“正是,正是,倒是勞駕你三個費力了,我兩個如今狀況,只好睡享坑成。”
鄧元覺見不帶他,頓時焦躁,跳腳道:“此時此刻,分什么法王、元帥?包老道那廝化成了灰,呂師囊的骨頭也沒處去撿,豈不是只剩我孤零零一個?我們便做六胞胎,打什么緊。”
龐萬春五個都大笑起來,厲天閏笑罵道:“滾你的蛋吧,你這身肥肉,投胎也必是個大胖兒,我怕擠壞了娘的腸子。”
“鬼和尚”溫克讓鬼頭鬼腦跑上去,討好道:“我來挖坑,和鄧法王埋在一處,我兩個都是和尚,豈不命中注定該是一對?”
鄧元覺翻個老大白眼,滿臉寫滿嫌棄:“你這廝想什么好事!同你埋一處,要做了兄弟也還好,若你不小心投了女胎,同穴安葬,豈不是成了夫妻?你看你這鬼模樣,若是女人,佛爺下輩子也難免做和尚去。”
石寶大笑,拍著鄧元覺肚皮道:“那你不怕和我在一處,我們都是男的,獨你做了女人?五個老公,你這廝肚皮大,胃口也大么?”
厲天閏看看石寶粗豪的身坯,再瞅瞅鄧元覺滿臉的橫肉,不由打個冷戰:“罷了,我們分開挖吧,鄧和尚說得倒也不錯,下輩子是男是女難說,姓厲的不想冒這個險。”
鄧元覺怒道:“偏你們一個個事多,喂!花和尚,楊志兄弟若做了女人,臉上這老大青記,你肯娶他么?”
魯智深聽罷,細細把楊志一看,呵呵笑道:“有塊青記怎么了,女人美丑,只在心里,若是個善良賢惠的,有塊青記也無妨,若是惡毒黑心的,美若天仙,灑家也不要他。”
鄧元覺聽了一愣,點頭道:“你倒看得開!楊兄弟,你可想好,埋在一處,下輩子不見得是兄弟,說不定便是夫妻。”
楊志聽了正待說話,忽然那隨他們一路逃生的宮娥中,一個叫做“彩絹”的姑娘,大聲說道:“和魯師傅做夫妻有什么不好?魯師傅這個人,俠肝義膽,一身好本領,和我們說話卻和聲和氣的,如果他不當和尚,我彩絹第一個要嫁給他。”
鄧元覺把眉毛一立,喝道:“咄!好漢們說話耍笑,豈有你這妮子插口余地,一邊去!”
彩娟嚇得臉色一白,其他幾個宮娥也都縮成一團,于她們而言,官兵固然可怕,其實這些素來高高在上的法王、元帥大人,又豈敢正眼相覷?
也就只有魯智深這大胖和尚,一路上死活不肯丟了她們不管,見有姐妹遇害,拼死也要去打殺了害人的官兵,才讓她們發自內心的感到可靠。
若不是說到魯智深頭上,借她們個膽兒,也不敢忽然開口插話。
魯智深皺起眉頭:“師兄,你既做了禿驢,如何這般大火氣?佛爺不是還說,眾生平等,你們明尊也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為何好漢就比妮子高了一等?”
鄧元覺不料魯智深因個小女子同他爭執,抓了抓自己禿瓢,辯解道:“她,她是個婆娘啊。”
魯智深大眼珠子一翻:“婆娘又怎地?我那兄弟,哦不,妹子,我那妹子段三娘你見過,豈不也是婆娘?難道便弱似你我?你家圣女方百花,也是婆娘吧?然而意氣矯矯,多少男兒都不如她!師兄啊,不可小覷了婆娘,不說你我,便是坐在大雄寶殿的佛爺,豈不也是婆娘生的?”
這個年代,男尊女卑之思想深入骨髓,魯智深三言兩語,鄧元覺卻是驚得呆了,愣愣看著魯智深不眨眼。
魯智深見他盯著自己,頗有兇相,皺眉道:“怎么了?莫非灑家說你兩句,便不痛快,要同灑家廝打?”
鄧元覺連連搖頭,忽然扭頭看向厲天閏道:“老厲,我怎么忽然覺得,我們枉自拜明尊,于我教教義,卻是全不如魯師兄!”
一直沒開口的安道全忽然接口道:“魯家師兄,本有宿慧,莫看他殺人放火,其實你們滿口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自己卻也不信,而魯師兄真正是身體力行,在他眼中,人無高低貴賤,唯有善惡美丑,善就是美,尊敬呵護加之,惡就是丑,水磨禪杖砸之。”
石寶、厲天閏等聞言,連連點頭,都露出敬佩神色。
魯智深卻是低了頭,喃喃道:“善就是美,尊敬呵護加之,惡就是丑,水磨禪杖砸之……”
念了幾遍,忽然抬起頭,滿臉狂喜,眼神掃過眾人,高聲道:“善就是美,尊敬呵護加之,惡就是丑,水磨禪杖砸之!”
其音如黃鐘大呂,聲震山谷。
楊志驚道:“哥哥,你怎么了?”
魯智深連連搖頭,滿臉喜色:“兄弟,我好得很!”搖搖擺擺走到安道全面前,深深一禮:“安兄,你不但能醫人,還能醫心!灑家糊里糊涂做了和尚,出家五臺山,卻因醉酒砸了山門,被師父逐出在外,多年來懵懵懂懂,總是想不明白許多事,得你一言,哈哈哈哈,魯達方知自家本來面目也!”
說罷歡歡喜喜,原地舞了一圈,拿起禪杖,丟幾個解數,高聲念道:“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里扯斷玉鎖。咦!幫源洞里見本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眾好漢面面相覷,安道全讀過許多醫書丹經,畢竟有些見識,隱隱曉得是自己無意一言,竟令智深和尚開悟,不由為他歡喜,不住捻須微笑。
幾個宮娥都驚呆了,倒是那個彩娟,張著小口呆了片刻,忽然眨了眨眼,笑將起來,低聲對姐妹們道:“啊呀,他剛才說,魯達知道了自家本面,這個魯達,怕不是他俗家名姓,莫非大和尚竟要還俗?”
隨即臉色一肅,做個兇巴巴模樣,盯著眾女道:“我可說好了,他若還俗,有敢同我相爭的,休怪我抓花她臉!”
那幾個同伴又氣又笑,有的道:“小蹄子,官兵殺來,大家都死了,你還想好事。”
彩絹卻是眉飛色舞:“你懂什么,女人家若能嫁了曉得疼愛女人的漢子,已是天大幸事,做一天夫妻便是一天美事,做一刻夫妻,也是一刻的歡喜!”
話音未落,卻聽姚平仲哈哈笑道:“果然躲在這里!”
隨即官兵大舉沖入谷中,宮娥們都發抖道:“彩絹,怕、怕是一刻夫妻也做不了哩……”
卻見魯智深把懶腰一伸,攔住要廝殺的石寶等人:“慢來慢來,灑家方才忽然悟出一套杖法,諸位都是武學大家,還請指教一番。”
姚平仲、王德對視一眼,都笑道:“這和尚怕不是發瘋了,你等即刻就死,難道能想出什么驚天動地武學?”
魯智深面容一肅,露出金剛伏魔的狂態,獰笑道:“我等都是廝殺漢,你殺我,我殺你,原本都無妨,只是一路之上,那些小女子害得何人?也要殘殺了她,可見你等都是丑惡之輩,既然如此,只好以水磨禪杖砸之!”
說罷大步向前,禪杖狂卷而起。
王德縱身迎上,他兩個一路廝殺,交手數次,卻是誰都奈何不得彼此,然而此刻數招一過,王德只覺對方杖法大變,如瘋如魔,招招都似拼命,竟是逼得自己連連退后,頓時變了臉色,怪叫道:“你這廝使得什么杖法?”
魯智深只覺每一杖砸出,心中便快意一分,豪氣便增多一分,其中滋味,如飲醇酒,此刻早已醺然若醉,聽得王德問及,不由狂態畢露,哈哈大笑道:“這是什么杖法?不瘋魔不成佛,便叫個瘋魔杖法吧!”
有分教:不瘋狂豈成佛陀?揮鐵杖禪心打磨。三丈高無名業火,要燒盡世間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