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盜馬賊頸口感受著刀鋒的凜冽,自知性命全在時遷手中,沒奈何,垂頭喪氣帶住了馬,口中卻兀自不服道:“你雖捉住了我,偷襲卻不是大丈夫所為,若是公平交手,不信便輸你。”
時遷笑瞇瞇收了刀片,說道:“你若真要交手,我這里多的是兄弟陪伱耍子……”
話猶未說完,那盜馬賊忽叫道:“黃狗拉尿!”將身往前一伏,右腿倒掃上來,那腿便似鐵棍子般凌厲。
曹操等都是一驚,江湖中腿法高明的人自然不少,但能在馬上施展腿法的,卻是聞所未聞。
此人踹翻周通在先,反撲時遷在后,腿上功夫竟能在馬背上運用自如,可見騎術之高。
他這招黃狗撒尿,名字雖然不雅,卻是被敵人躍至自家馬上時,敗中求生的絕招,便是一等一的高手身臨其境,怕也唯有下馬一途。
可惜偏偏此刻在他背后的,不是什么一等一高手,而是輕功絕頂的鼓上蚤時遷!
盜馬賊右腿反掃而來,時遷不慌不忙,便似渾身沒骨頭般平平往后一折,這勢在必得的一腿當即落空!
時遷手腳一伸,合身抱住他腿,瘦小身形頓時被這一腿帶到空中,自家右腳順勢踏出,正中盜馬賊左腰。
那盜馬賊哎呀一聲,翻身滾下馬來,時遷就勢松手,凌空一個燕子翻身,穩穩坐在白馬背上,嬉笑道:“這一遭你可服氣了?”
盜馬賊捂著腰子,哎唷哎唷爬起身,疼得眉眼直抽抽,搖頭道:“你本事雖大,卻偏偏要替異族做事,老爺如何肯服?”
時遷啐他道:“呸!你全家便替異族做事!我隨哥哥自大宋而來,乃是大宋的使者,同金國皇帝商議大事。”
盜馬賊聽了,臉色頓時好看許多,低呼一聲,抱拳道:“啊也!若是如此說來,倒要請教好漢大名。”
時遷下巴一抬,傲然道:“我在山東河北成名,便說與你也未必識得,江湖人稱鼓上蚤,姓時名遷便是我!”
盜馬賊“哎呀”一聲,面露驚容:“原來你便是鼓上蚤!小弟久聞你是天下第一的飛賊,后來跟了“武孟德”武植武大哥,只是如今何故又替宋國朝廷做事?”
時遷笑道:“你這廝耳朵倒長,竟也曉得我家哥哥名頭?呵呵,那你如何不知我家哥哥做了青州節度使,因怕朝廷派的使者無能,被女真人小看了我等,故而帶著兄弟們前來,揚威異域,好叫女真人知道,我大宋亦有豪杰!”
盜馬賊只覺心中激蕩,當即大贊道:“了不得,真不愧是‘武孟德’,端的有肝膽!不瞞哥哥說,小弟敬仰此人久矣,此番不遠千里來盜馬,正是欲要盜得一匹頂頂好的名馬,做個見面禮兒,才好去拜那‘武孟德’大哥的山門哩。”
時遷聽了道:“若如此說,怕是老天爺也憐你誠意,不叫你多走冤枉路——哥哥呀,這個盜馬的兄弟,卻和我等有緣。”
盜馬賊聽著他叫哥哥,順著眼神轉過去,看見曹操矮挫挫、笑盈盈的坐在馬上,豈不正是傳說中‘武孟德’模樣?頓時歡天喜地,跳著腳拍手道:“哎呀,莫非是‘武孟德’武大哥當面?誰料小弟直這般命好,竟在這異域他鄉遇見哥哥!”
說罷慌手慌腳,便跪下磕了個頭,面上神情又是歡喜、又是緊張:“武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小弟段景住,綽號‘金毛犬’,涿州人氏,在遼國盜馬為生。江湖上久慕哥哥大名,欲往山東相投,但自家又不是什么奢遮好漢,怕哥哥看不上,故此前來北地,欲盜一匹好馬獻與哥哥,權表小弟進身之意,不料竟然在此得見哥哥尊顏。”
曹操把此人一看,見這漢子骨瘦形粗,面有風霜之色,一看就是久慣漂泊的老江湖,聽名字該是個漢人,但是赤發黃須,根根蜷曲,一雙眼珠微微發藍,顯然亦有異族血統,怪不得被喚作“金毛犬”。
涿州乃是幽云十六州之一,據此數千里之遙,段景住來此盜馬,只為求個入伙契機,其心卻也甚誠。
于是微微點頭,下馬來,將段景住扶起,和顏悅色道:“天下之間,唯有誠字難得。你這一番誠心日月可鑒,又難得竟這般有緣,我如何肯不收你?且起身,以后兄弟們之間,都不須多禮。”
說罷便拉著其手,介紹一眾兄弟與他相識,介紹到周通時,段景住連連作揖致歉,周通趕緊放下揉著胸口的手,豪爽大笑道:“這正是不打不相識,自古多少好漢,都是先做對頭、再做兄弟!說來也怪我太過小覷了兄弟,不然你腿法雖高,我只需這么一讓,哎,那么再一推,豈不是便贏了你?哈哈哈,不過摔一跤罷了,我這身筋骨,哪里能損絲毫?”
他們說得都是漢話,烏璐公主聽得半懂不懂,但見周通神色慷慨、姿態豪邁,愈發愛慕:這個男兒真正是個大度的,若是我那些哥哥被人踢了下馬,如何能有一絲好顏色給人?不愧是我愛上的人兒……
一直介紹到阿里奇,阿里奇上下打量段景住幾眼,驚奇道:“是了!我倒知道這廝名字,他去歲欲盜大遼皇帝坐騎,不料有個馬夫恰好飲醉,就睡在馬廊草料堆里,一時叫喊起來,這才不曾得手,后來遼皇派了許多高手捉他,卻被這廝幾次三番逃遁。”
段景住苦笑道:“便是本欲盜了遼國皇帝的馬送于哥哥,因不得手,這才來打女真皇帝的主意。”
曹操贊道:“盜不得遼國皇帝,便來盜大金皇帝,呵呵,盜馬能盜到這般地步,也堪稱天下無雙。單看段兄弟這等豪情,便是了不得的好漢子!”
段景住見曹操不曾鄙夷他作賊,反而大加夸贊,頓時得意,呵呵笑了兩聲,卻已紅了眼眶:“只有哥哥這等好漢,胸襟如山似海,才拿小弟這等人也當好漢看待!還有什么說的?這條性命,自此便賣于哥哥也!”
曹操拍著他臂膀道:“好兄弟,倒不是要你賣命于我,我等有緣聚義,同做一番大事,大伙兒都在青史上留個好名,光宗耀祖,也不枉這凜凜一軀。”
段景住聽了越發膺服,正說的入港時,那些女真馬夫,已然追到面前,一個看似是頭目的,一見這么多人,明顯嚇了一跳,連忙拔出刀喝道:“怪不得敢來盜御馬,原來還有同黨接應,兄弟們不要留手,干死這些盜馬賊啊。”
那些馬夫紛紛拔刀,烏璐挺身而出,喝道:“盧里買,你敢在我面前拔刀?”
那個盧里買是這里養馬的頭目,倒也認識烏璐,頓時大吃一驚:“公主,如何是你?”
烏璐道:“不要多說了,這個盜馬的漢子,本來就是我派來的。哼,你們常常吹噓馬場守護得力,我偏偏要派個人,試試看你們的本事,結果嘛,哼哼哼。”
盧里買聞言,大為惶恐,叫苦道:“公主找來這人,手段卻是太高。他幾日前冒充流民前來討飯吃,屬下本要趕他走,他卻自稱有馴馬本事,屬下一試,幾匹新抓來的野馬,都讓他拾掇服氣,因此留下來做個伙計,不料今日騎了這匹寶馬便逃,屬下也是一時不查吃了他算計……”
烏璐一笑,見好就收:“罷了罷了,不必多說,本也同你們逗著玩的。且放心,此事我不會告訴父皇的,不過我這些朋友來游玩,你們卻要招待好了。”
盧里買頓時大喜,連連道:“自然,自然,公主的朋友,便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你們還看什么?快回去殺羊、宰鵝,款待公主和諸位貴賓。”
打發走了屬下馬夫,這盧里買親自領著眾人,進了馬場。
這個馬場,說大也不大,按烏璐所言,大約養了三四千匹馬兒,只不過都是精選的好馬,專供皇族和軍將所用。烏璐一派大方,讓老曹等人盡情挑選,若有入眼的,除非是照夜玉獅子這等有主的寶馬,其他的都可用原本坐騎換了。
曹操等人也不客氣,他一眾兄弟中,除了史文恭的雪骕骦、周通的青鬃馬、阿里奇的拳花銀之外,其他人所騎,在大宋倒也堪稱良駒,然而放在這旗桿嶺的馬群里,卻只算得中下等的水準,因此都忍不住放眼四望,想要找一匹中意的坐騎。
曹操笑道:“你們自己看個什么?豈不聞術業有專攻,我等縱然能識馬,又豈能越得過段景住去?我若是你們,便趁機討好他一番,好求他替著挑匹真正出色的好馬。”
這正是一言點醒夢中人,眾人頓時都圍著段景住,親兄熱弟好不殷勤,段景住笑得臉都開花了,當即忙忙碌碌去替眾人挑馬。
旗桿嶺數千匹馬,最好的一匹便是照夜玉獅子,曹操不愿拂了段景住一番好意,依言牽在手中。
盧里買看得暗暗焦急:這可是撒改使人送來,言明是皇帝賜予金彈子的坐騎。可是放著烏璐當前,他又安敢此時置喙?只能暗地里盤算著,回頭要趕緊稟報撒改,由這些大人物自作主張罷了。
不出數個時辰,眾人都換了大金國的良駒,一個個興高采烈,帶到小溪邊刷馬,同新坐騎培養感情。
曹操趁機同周通使了個顏色,也自牽著那白馬去了溪邊。
周通知道老曹之意,低聲對烏璐道:“這里風景好美,我們且走去那邊看看。”
烏璐臉蛋一紅,只道周通要避開眾人,同她說些悄悄話兒,于是默不作聲跟著周通身后便行。
這二人轉過一片山崗,只見四下無人,周圍群山上林木秀美,地面上綠茵綿延,又開滿了各色的小花,便如華美的地毯一般,天空湛藍如洗,只有寥寥幾朵白云,高高的飄蕩,便是烏璐早已看多了這等景色,但此刻良人在旁,還是覺得心曠神怡。
她正忍不住想要高歌一曲,忽聽周通緩緩說道:“烏璐啊,等一會……你就回去吧。”
烏璐一時不疑有他,點點頭笑道:“嗯,等會回去,天黑時正好能到家。”
周通又道:“獨行怕有危險,記得讓馬場的護衛送你回去。”
烏璐一驚,扭頭看向周通:“這是哪里話說?莫非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
周通緩緩搖頭,眨了眨眼,神情漸漸哀傷,嗓子都變得干澀了:“嗯……我和兄弟們,今日便要走了……你且聽我說——”
他覺察出烏璐焦急之意,連忙解釋道:“其實你父皇留我哥哥在此,并沒什么好心,我哥哥乃是漢人中的英雄,你父皇也是女真人中的豪杰,在你父皇而言,必然要收服我哥哥而后快,但我哥哥自有一番志向,萬萬不會歸順你們金國……總之,待宋朝使者再來之際,只怕就是我哥哥的死期。因此我等,今日便要歸宋。”
烏璐震驚望著周通,良久,一雙好看的眉毛漸漸皺起,眼圈亦開始發紅:“所以你今天騙我來這里,就是要利用我帶著你們離開會寧府,來這里換了好馬,好逃回宋國去,是么?”
周通望著她悲傷的神情,只覺心臟一緊,呼吸艱難。
沉默片刻,這才努力點了點頭:“不錯,我是想……”
“你這騙子!”烏璐高聲罵道,眼淚隨即如珠般滴落,卻依舊不眨眼怒視著周通:“看來你愛我也是假的家,你是為了需要逃跑時,可以利用我么?”
周通眼珠一瞪,使勁搖頭:“當然是真的愛!我見你第一眼,便想討你做老婆,這又豈會騙你?再說那時也沒想到阿骨打陛下會對付我哥哥啊!不瞞你說,昨天哥哥特意問我,要不要留下當駙馬……”
“那你當不當!”烏璐斷然質問。
周通滿臉糾結:“我自然愿意當,只是這般一來,卻做了不義氣的小人,我這一輩子,也再抬不起頭來……”
原來他不是不愛我!烏璐想到此節,如釋重負般長嘆口氣,忽然一笑:“唉,傻漢子,你以為我大金國的駙馬,是你想當就當的?你又沒有自己的部落和人馬,我父皇又不需要拉攏你,豈會讓你做了駙馬?周郎啊周郎,若不是那徒單定哥戰死,我父皇怕我不開心,根本不會讓我這樣常常見你。”
烏璐伸手擦去眼淚,定定望著周通:“傻周郎,你若想討我做老婆,本就只有兩個辦法,要么你就成為大金國數一數二的猛將,比我侄兒金彈子還厲害的那種!要么,你就帶我逃去你們宋國!”
周通聽了心中一甜,隨即又懊惱起來:“哎呀,難道我堂堂‘賽霸王’周通,在你父皇看來,竟是全無拉攏的價值么?”
烏璐點頭,咯咯笑著:“除非你武藝和你徒弟一樣好!”
罷了!原來她早看出了我在吹牛!周通暗自悲呼,饒是以他這般臉皮,老臉也不由一紅,連忙解釋道:“那個,練武吧,還是要看天賦,史文恭的天賦的確比我稍微高一點點……但是若論智慧,我卻高出甚遠。”
“是啊是啊。”烏璐捂著嘴點頭道:“論討女人喜歡的智慧,你的確高出甚遠。”
周通不由抓了抓頭皮,尷尬道:“這般說,你愿意和我一起逃跑?”
烏璐點點頭,神情轉為認真:“其實你本不必騙我的。我這般愛你,你也愛我,我完顏烏璐自然愿意隨你去天涯海角。我和你說過的,我們女真的女兒,比你們漢家姑娘簡單多了。”
周通心中一陣激動——他雖和老曹等人吹得絢爛,其實并無把握,烏璐會不會真個放棄公主之尊、帝王之家,和自己浪跡天涯。
一時間,無限的柔情自心底升起,周通忽然張臂抱住了烏璐,喃喃道:“以往我只當兄弟間的義氣,是世間第一要緊事,今日才知,這義氣卻不僅僅在兄弟之間才有。原來夫妻之間,也一般有生死與共的義氣,烏璐,我周通一生,絕不相負。”
烏璐歡喜莫名,一雙大眼深情流露,伸出手撫摸周通臉頰,微笑道:“我自然相信。你這般義氣的漢子,一定不會負我……”
入夜時分,馬夫們烤好了羊、熬香了雞,捧出酒水來招待烏璐等人。曹操邀那些馬夫一同歡飲,時遷忙前忙后,蒙汗藥一把一把撒了下去,不多時,那些馬夫一個個癡癡笑了起來:“作怪也,今日的酒,如何這般上頭?”
曹操等人彼此相視,哈哈大笑,齊聲道:“倒也、倒也。”那些馬夫不明所以,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隨即被眾好漢緊緊捆了。
烏璐找來一卷羊皮,咬破手指,一邊流淚,一邊寫下封告別書信,塞在盧里買懷中,擦干眼淚,低聲道:“走吧,兩日之后,會有人來送補給,屆時父皇必然遣人來追,我們要抓緊趕路才是。”
一眾好漢都露出欣賞欽佩的神色,曹操低嘆一聲:“能有你這般女子相隨,真是周通莫大的福緣。周通兄弟,這等女子,絕不容辜負,懂么?”
周通點頭道:“小弟若是負她,不配和哥哥們結交。”
曹操點點頭,喝道:“走吧!”一眾人點起火把,自馬場后門,走進穆棱窩集嶺深處。
這正是:人之貴者義當頭,情若深時無所求。好漢若能明此意,莫把真心付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