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妖納延這一鞭,渾不顧孫立出手在先,不遮不架,徑自重掃孫立面門,看這蠻橫架勢,竟是打了一命換一命的念頭!
然而己方局面大優,孫立又豈肯同這番將換命?眼見對方來勢狠惡,忙不迭撤招自保,急將腦袋一縮,只聞當啷一聲響,頭上所戴那頂交角鐵幞頭早被掃飛,打得老大一塊凹陷,落于雪地上飛滾。
曹操眾人齊聲驚呼,都要上前相助,孫立心中又羞又惱,咬牙喝道:“眾兄弟都莫上前,我必獨殺此人!”
瓊妖納延勢在必得的一鞭被孫立避過,又聞對方口出狂言,愈發暴躁,右手金槍使足了氣力,惡狠狠刺將去,這一槍來得又快又狠,孫立雙目一瞪,大喝道:“來得好!”竟是挺起胸脯去受他槍。
待那槍尖剛剛及甲,孫立忽然將身急轉,左胸讓、右胸撞,嗤的一聲,那桿槍直滑往肋下去,被孫立順勢夾緊。
欒廷玉高聲喝彩:“師弟,好一招‘卸槍式’!”
原來這一招,正是他門中不傳之秘,看似簡單,其實妙在毫顛,只說他那一轉,無論轉得稍早還是稍晚,稍有半點差池,胸口都不免添個透明窟窿,孫立在這般惡戰時使出此招,足見藝高膽大。
瓊妖納延大驚,猛一拔槍,卻是紋絲不動,方欲加力再拔,便見孫立鋼鞭照頭打落,沒奈何,只得揮銀鞭相迎。
這兩將拽著一根槍桿較勁,胯下兩匹馬掙脫不開,便似走馬燈般轉動,馬背上兩將各自揮鞭相擊,如打鐵般火星四濺,不出數合,曹操這邊兄弟已是眉開眼笑。
你道為何?原來二人雖是同樣槍鞭并用,細微處卻又略有不同:孫立乃是左槍右鞭,番將則恰恰相反,如今槍遭夾住,他只得以左手鞭應對孫立右手鞭,又不是左撇子,運轉上如何不吃虧?
高手相爭,只爭一線,孫立得了這點優勢,鞭影如山如浪,劈頭蓋臉只顧砸落,瓊妖納延此時便想以命換命都難做到,勉強支撐了七八合,手上略慢,皂吃孫立一鞭打在手腕,手骨頭打得粉碎。
慘叫聲中,銀鞭落地,隨即喀嚓一下,連頭盔帶腦袋,都打得似爛西瓜般炸裂,一時間白的紅的四下飛濺,孫立將槍桿兒一推,瓊妖納延的尸身倒撞于馬下,再無半點生息。
耶律大石看在眼里,兩行英雄淚不由垂落,哀叫道:“是某無能,以至如此!”
可憐瓊妖納延和寇鎮遠兩個猛將,都有一身驚人藝業,只因遼國國運衰退,不待真正施展胸中所學,便死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雪里。
“好!”曹操高聲喝彩:“不枉叫個‘病尉遲’,當真好膽色、好手段!”孫立黃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笑道:“慚愧,慚愧。”
當下眾人喜滋滋收兵回營,那韓家父子見擒了耶律大石,都是一驚,再聽懿州已下,又是一愣,對曹操等人愈發不敢小覷。
到得天明,雪勢略小,韓家父子和曹操商議道:“這般雪天,怨軍絕不會輕動,完顏婁室圍城打援,打了耶律大石這支勁旅,也算建功,且去城中避雪才好。”于是下令拔營,率領眾軍,押解俘虜進了懿州。
入城見到完顏婁室,韓式父子忙將昨日如何大破遼軍經過說來,完顏婁室那計策果然湊效,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數千勁騎覆沒大半,頓時歡喜,大笑道:“這都是武兄弟獻策、廝殺之功!我大金國中,正缺你這等有勇有謀的好漢。”
上前弓下腰來,使勁摟抱曹操,高聲叫道:“我們女真好漢向來言出如山,此前某家說過,若下此城,男女錢糧,半數歸你,現在到了實踐諾言之時。”
曹操笑道:“婁室兄臺,我們漢家兒郎,也都是一諾千金,此前武某便說了,那些物事,一半送于兄臺,以全我們兄弟間的情誼,另一半送于貴國皇帝陛下,以鑒我等拜謁植誠。”
婁室只道他先前推辭不過是說說罷了,以免打不下城池時面上難看,此刻城池既下,他卻依然堅辭,不由大是意外,好奇道:“武植兄弟,伱可知道半城財貨人口,值得多少好物?”
老曹啞然失笑。
擺了擺手,淡淡說道:“世間好物,總難逃貴重二字,呵呵,越貴則越重。只是人人皆愛其貴,不免忘卻其重。婁室兄臺,這若是在我家里,你予我如此財貨,我或者買田造屋,或者修橋補路,都有去處,然而我如今身在異鄉,漂泊萬里,求得乃是輕車簡行,半城財貨雖好,卻不免太重,羈絆住武某手腳也,是故為我所不取!”
這番話說出,韓家父子面面相覷,眼里滿滿疑惑之色,完顏婁室卻是流露出驚嘆神情:這個武植,當真通透!
他二人這番對答,看似尋常,其實機鋒暗藏。
在完顏婁室眼中,昨夜那般風雪,懿州那等堅城,滑如冰溜,實非人力所能取。
故此曹操獻計,他信其二而不信其一,后來曹操堅持,婁室方說出若能取城,分半城富貴相酬的話。這里面其實還有個隱含意思:你若能做成我完顏婁室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女真人何惜高位以待?
要知女真人不比骨子里信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漢人,他們自知人少,并不拒絕各族英才的匯入,若是曹操能做到完顏婁室都做不到之事,自然堪稱英才,這等英才,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此這半城富貴,表面上乃是破城之賞,實則卻是欲買老曹身心。
故此,如今懿州城下,遼兵中計,驗證了老曹本事,完顏婁室便鄭重重提這“半城之賞”,而曹操聞弦歌知雅意,立刻點出“好物皆太重,此處非我家。”以表推拒之意。
韓家父子琢磨不透他們話語虛實,完顏婁室卻是明白了曹操心思,不由露出遺憾神情:“哎,不料武兄弟竟是這般一個想頭,其實……”
正要再加勸說,卻聽有人嘎嘎怪笑:“呵呵,哈哈,半城財貨,好大手筆!完顏婁室,你卻不知他們南朝繁華,其富貴風流,哪里是你一個女真人可以想象?你這般手段收買人,便似一個要飯的和一個地主說,來,給你三個饅頭,以后你跟我混,呵呵,哈哈,豈不可笑?”
完顏婁室面色一沉:“你是何人,膽敢消遣某家?”
目光掃去,卻見一個青壯遼將,被捆得結結實實,披頭散發頗為狼狽,縱然如此,此人一雙眼睛卻兀自閃亮,山根高隆,方面大耳,形貌豪邁中不失文秀。
完顏婁室見他氣概非凡,眼珠一轉,忽然浮起一絲笑意:“呵呵,若某家不曾猜錯,大約便是鼎鼎大名的遼興軍節度使,大石林牙?”
曹操斜覷耶律大石一眼,抱拳道:“正要稟告兄長得知,這廝昨天兵敗,帶著殘軍沖出,恰遇我等歸營,一番交戰,遼兵四散,連此人在內三將斷后死戰,我等擒其一,斬其二。”
完顏婁室哈哈大笑:“武兄弟,你當真了得,不過百余人馬,竟然捉住了大石林牙!呵呵,大石林牙也算英雄,竟然真敢頂風冒雪,孤軍來踏吾營!要不是武植獻計,說不得真要被你所趁!哈哈,某家營中那些陷阱,滋味如何?”
“原來我這番大敗,都是這個武植之計!咦,武植,莫非是那個武植?”耶律大石心頭一緊,面上卻不露分毫,把腦袋一歪,狂態畢露地上下打量曹操:“呵呵,一百零八飛狼盜?有趣,若不是完顏婁室叫破你姓名,還真個險些被你瞞過。”
曹操眉毛一皺,大喝道:“你這廝亂說什么?我們飛狼盜素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耶律大石嗤笑一聲:“我分明聽見他叫你武植!”
他臉上漸漸露出冷笑來:“叫武植的人也許不少,但身材矮短、身邊又有這么多高手的武植,怕是只有陽谷縣‘武孟德’也!”
曹操一愣,也不裝模做樣了,面容莊肅起來,低喝道:“你居然認得武某?”
耶律大石淡淡道:“大遼燕云騎偵測天下,凡鄰國有名之人,無不記錄在冊!呵呵,陽谷‘武孟德’,一手開創了銅雀商行,最愛結交英雄好漢,疑與梁山群盜有所關聯,數月前走通童貫門路,隨他剿王慶、田虎,立功不小,得封為青州節度使!”
“呵呵,有趣也,卻不知堂堂新任青州節度使,緣何好好跑到了女真人的地盤?”
曹操心中這一驚,非同小可,暗叫道:罷了!我只道他遼國被女真打得這般狼狽,比之宋國好也有限,不料情報功夫竟做到這般地步,我和梁山關系,童貫都一無所知,他們卻已有所懷疑,好生厲害!況且我任這節度使才多久?他竟已然知曉。而他遼國如今有哪些猛將,宋國卻是罕有人知,可見宋國被人欺壓百年,著實不冤呀!
面上卻是絲毫不變,微笑道:“武某區區薄名,不料竟然遠傳鄰國,慚愧慚愧。呵呵,貴國的探子當真不凡,也難得大石林牙如此關心宋國情形,我道你何故刻意在婁室兄臺面前夸稱南國富貴,原來是想要行禍水東引之計么?”
耶律大石不屑笑道:“南國富貴,本就遠勝大遼,難道還需要我捏造么?再說你堂堂節度使跑到北國,可見是宋國先對我國起了惡意,讓某猜猜……咦,莫非是你家宋皇想要和女真人結盟,南北呼應,共同對付我大遼?”
好見地!曹操暗贊一聲,哈哈大笑:“久聞大石林牙智慧天授,今日一見,卻是不如聞名。我等來遼東,只為買馬之故也。什么南北呼應,虧你想得出。若官家真是要談判,也該直往北去,求見大金皇帝,何必來打懿州?”
耶律大石聞言,皺眉想了片刻,啟唇笑道:“還要瞞我?你之此來,多半是路遇完顏婁室,仗著帶了許多猛將,有心在他面前賣弄本事,怕他女真窺伺你宋國之故也。”
這話說出,林沖等人齊齊一驚,心道這個契丹人好生了得,卻似我哥哥肚子里蛔蟲一般,早知如此,戰場上直接宰了便是,何必留他?
周通更是小聲抱怨道:“史師父你看么,小弟早說了,叫你挾死他,你偏要留情。”
“停!都別吵了!”
曹操和耶律大石口舌爭鋒,語速極快,又是以漢語所說,把個完顏婁室聽的頭昏腦脹,這時出聲喝止,問韓慶和道:“他二人說的什么?你同我細細說來,不許漏了一句。”
韓慶和連連點頭,當下將二人所說話語悉數相告,完顏婁室聽了,面色陰晴不定,忽然望向耶律大石道:“你說我武兄弟賣弄本事,怕大金窺伺宋國,難道說,宋國似他們這般的好漢,其實為數不多么?”
耶律大石晃了晃身體,傲然道:“被縛難受,腦漲頭暈,汝既欲請教我,豈無待客之禮?”
他說的乃是女真語,完顏婁室聽罷一笑,拔刀一揮,那些繩索寸寸斷落。
耶律大石笑道:“好刀法!”伸了個痛快的懶腰,笑吟吟道:“宋國人口眾多,好漢或許不少,然而宋國官家,歷朝歷代,最喜歡的便是奸臣,最討厭的便是好漢!昔年宋國有個名將叫做狄青,一生縱橫無敵,打了不知多少勝仗,當真是天下罕見的好漢子,然而宋皇乃至文臣們三番五次疑他有反心,后來你道如何?”
“如何?”問話的不是完顏婁室,而是韓常,這小子瞪著兩眼,顯然聽得入神。
耶律大石一撇嘴,淡淡道:“后來生生逼得這個為國家出生入死的無敵猛將,呵呵,憂懼而死。”
“憂懼而死?”完顏婁室深深皺眉,同樣作為無敵猛將的他,頓時感同身受,對宋國君臣大起惡感,但是隨即又高興起來:“好個憂懼而死,好個宋朝皇帝,哈哈,這般說來,這個皇帝果然不愛好漢。”
旁邊許貫忠低聲翻譯,林沖等大覺面色無光。曹操卻是哈哈一笑,見婁室看來,他沖婁室眨了眨眼:“大石林牙辯才無雙,然而婁室兄請想,若宋皇果然厭惡好漢,兄弟這個青州節度使卻從何處封來?他耶律大石乃是皇族血脈,身份貴重,聽說還是契丹人中第一個好學問的,武藝既高,相貌又好,也不過做到節度使。”
“而武某出身市井,文才武藝皆不及他,賣相更是遠遜,可我與他年紀仿佛,竟然也做到了節度使,這般說來,婁室兄,你道宋皇愛好漢不愛?”
完顏婁室倒吸一口涼氣,連連點頭,看向耶律大石時,目光已然帶火:“大石林牙,某家誠心向你請教,你這般隨意糊弄,呵呵,真當我們女真人是不通事務的野人么?”
曹操冷笑道:“他方才說南朝繁華,富貴風流非你女真人所能想象,呵呵,這等低劣的激將法,當真是不把我婁室兄放在眼里也。”
耶律大石不由額頭冒汗:糟了,這廝怎得如此善辯?
饒是耶律大石自詡智慧過人,但此刻看著完顏婁室憤然的眼神,還有老曹惡意滿滿的目光,不由間遍體冷汗。
這正是:巧舌或比長槍兇,爭斗不惟疆場中!耶律完顏皆有智,老曹卻在更高峰。
感冒頭昏,本欲怒碼兩章,卻是有心無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