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此時已是七竅生煙,氣的藏在袖里的手,禁不住的顫抖。
他用力地握了握手,才勉強壓住那股怒火,讓自己稍稍冷靜下來。
看著眼前的陳佳,竟一時之間,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竟可無恥之尤到這般的地步。
反是這陳佳,顯然也在察言觀色,但見胡廣面容冷然,似有怒氣,心里卻也嘀咕胡公理應也對鐵路司很是不滿的吧。
只是他不便表露而已吧。
江西詩書傳家的士紳,哪一個不是對此破口大罵的?
更何況現如今,上達天聽,陳佳也已惴惴不安,此時自是指望著胡廣了。
見胡廣久久不言,陳佳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道:“胡公,這饒州上下,這么多人的性命,都維系于胡公的身上,胡公也是江西人,難道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么多同鄉死無葬身之地嗎?”
胡廣深吸一口氣,才終于找回聲音一般,道:“你待如何,只教一些人······為你偽證?”
陳佳道:“眾口鑠金,倘使只有一人兩人作證,自是難以讓人盡信,可若是百人千人呢?”
“百人千人?”胡廣凝視著陳佳。
陳佳道:“此番,饒州上下,確實是逼的急了。因此,此番參與此事者,不在少數,其中各縣的生員,還有府里縣里的士紳人家·.···.”
胡廣此時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道:“你們可知道,誣告是何罪?”
陳佳則是道:“胡公,現在不是書生意氣的時候,誣告固然是反坐,可······總比現如今這般要強。胡公······下官忝為知府,守一方平安,眼見鐵路司惡形惡狀,所以才憤然而起,請胡公明鑒啊。”
胡廣眼底深處,又忍不住地掠過了一絲憤怒。
他想了想,卻還是踱著方步,微微垂下眼眸,蓋住了眼中的怒色,盡量平和地道:“你們打算怎么說,事情總要有個前因后果,倘若事泄,又當如何?”
陳佳顯然對這一切已早有準備,立即道:“事情發生之后,大家伙兒早就商議好了對策,該怎么說,怎么做,也都有預案。胡公,這些良善人家,都是知書達理的人,是知曉輕重的,斷不敢拿自己身家性命開玩笑。”
胡廣只點點頭,其實他也清楚,倘若要數百上千個尋常百姓眾口一詞,肯定會有大量的破綻,且不說百姓愚昧,沒見過世面,只怕被人一詐,也就詐出深淺來了。
可若是數百上千的士紳和讀書人,還真可能眾口一詞,一方面,這些人見過世面,也清楚事情的后果,因而,斷不會輕易就范。
另一方面,胡廣對此最清楚,一個地方的讀書人和士紳,幾乎都有聯姻或者師生關系,可以說是藕斷絲連,彼此之間,一旦訂立了攻守同盟,還真是針扎不進,油潑不進。
何況這些人,一個個腦子活,能夠做到進退自如,即便是對這樣行徑不齒之人,只怕也不會揭發。
畢竟······一旦揭發,可能你的七姑八大姨,或是你的恩生你的門人,都要被你坑害。
胡廣淡淡地道:“計劃如何,是否周密,老夫還是有些吃不準,你擬出一個章程來,給老夫看一看,看看能否成事。”
陳佳頓時眼眸微亮,帶著幾分激動道:“那么······胡公是愿意為我等美言?”胡廣平靜地道:“這可說不好。”
可陳佳卻已是大喜,有胡公在陛下身邊說話,再加上他的這些布置,此事······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此時,他倒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隨即道:“聽聞胡公的一些子弟,被鐵路司挾持,卻不知······”
胡家的事,大家都知道,只不過胡廣一向治家嚴厲,對自己約束得極深,不允許他們打著他的名義與人打交道。
而另一方面,對于這些子弟而言,進入鐵路司為吏,原本就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尤其是面對讀書人的時候,因而,進入了鐵路司之后,幾乎斷絕了與讀書人之間的聯系。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這鐵路司自成體系,與地方本就是勢同水火的關系,尤其是對于地方上的府縣,都帶有警惕心,彼此之間,可謂是相互鄙夷,根本無從知曉對方的情況。
絕大多數人,也只是隱約聽到一些胡家人去了鐵路司為吏的消息,可具體在哪個鐵路司,卻是不知曉的。
名門子弟,竟是為吏,至少對于絕大多數人看來,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是故意有人要羞辱胡家。
胡廣聽罷,早已怒從心起,卻是努力壓著,深吸一口氣,才慢悠悠地道:“不該問的,還是不要問的好。”
“是,是,是。”陳佳露出一臉尷尬。
可他心里卻不覺得尷尬,他之所以說這些,并非是說漏了嘴,實際上,其實就是故意揭開胡廣的傷疤,好教胡廣能與他同仇敵愾而已。
于是陳佳道:“下官這邊,且去準備,等陛下那兒·····.”“且去吧。”胡廣今日居然出奇的冷靜。
陳佳心里松口氣,在不耽誤,忙與同知王巖告辭而出。
二人出去,各自上了轎,卻又不能遠離行在,好在此時,他們早在周遭的一家客棧住下。
回到客棧的時候,同知王巖一臉惴惴不安地道:“府君,胡公那邊,可以信任嗎”
陳佳想了想道:“且不說現在死馬當活馬醫,這其次,此事牽涉到這么多人,他胡廣也是江西的名門,難道敢講同鄉們一同坑害死嗎?真若如此,那么······他胡公難道不擔心身敗名裂?”
王巖聽罷,點點頭,倒也覺得在理。
其實這事兒的邏輯是很清晰的,大家都是書香門第出身,最清楚這方面的感受,做官只是一時,可家族的延續,卻關系重大。
畢竟給趙宋為官也好,給蒙元為官也罷,給朱明效力,也無可厚非。書香門第賴以為生的根本,除了在本鄉本土扎根,其二便是靠著對知識的壟斷。
得罪了朝廷,其實并不可怕,可若是得罪了同鄉,以后這家族,還如何在本地立足?
尤其是這關乎到的,乃是饒州這么多的讀書人。
王巖細細思量了一下,便道:“既如此,咱們接下來該如何做?陛下突然駕臨,可圣駕一到,卻又對此不聞不問,下官擔心,夜長夢多啊。”
陳佳挑眉想了想道:“這樣也好,給了我們更多準備的時間,你趕緊回府里一趟,與他們再議一議,要確保萬無一失。”
王巖抬眸看他道:“那么府君您······”
陳佳道:“我在此擬一個章程出來,到時送去胡公那里。”
陳佳斟酌著道:“此番胡公肯幫襯,那么事情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可胡公畢竟不是尋常人,咱們的情況,必要教他知曉,他才清楚該如何在陛下面前應對。
王巖點頭道:“好,府君,這里的事,就托付給您了。”
陳佳長嘆口氣,道:“事到如今,也唯有破釜沉舟了。這鐵路司的人,總以為自己背后有更大的憑仗,有皇孫,有宋王,卻殊不知,天底下的事,哪里靠大樹乘涼這樣的簡單!真要玩弄手段,他們還嫩的多。不過是一群······粗鄙的匠人罷了!到時···
··教他們開開眼。”
陳佳這番話,頗有幾分鼓舞人心的一面。
至少王巖聽了,心里定了不少,于是微笑道:“府君所言是極。”當即,二人話別,王巖匆匆而去。
而陳佳則定定神,邁著方步,踱了許多步之后,才取出了筆墨紙硯,開始奮筆疾書。
在醫學院里。
這里早幾日,就送來了幾個重傷的病人。
某種程度來說,這幾人的外傷實在太過嚴重,幾乎是無藥可醫了,若換做在其他地方,都是必死無疑。
可好就好在,這饒州站的醫學院,或許別的本領,相對于棲霞醫學院而言,有很大的欠缺。
可唯獨在外傷和跌打損傷這一塊,卻是獨樹一幟。
這些從棲霞醫學院抽調來的大夫們,自到來了饒州,這饒州每日開山炸石,數萬勞力和匠人每日勞作,外傷和跌打損傷,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尤其是各種安全的事故,動輒就送來幾個甚至數十個血肉模糊的患者。
大夫們每日處理的,大抵就是這樣的病患。起初許多大面積的外傷確實成活率并不高,可隨著這樣的病患越來越多,有了足夠的人練手,這饒州醫學院,幾乎可以說,人人都是外傷圣手了,治療外傷的水平,已將這棲霞醫學院遠遠摔在了后頭。
以至于現在棲霞醫學院,外傷科的大夫,都需來此學習數月,才可稱得上是合格正因如此,所以這幾個重病來到了這里后,居然神奇一般地活了下來。
此時,胡廣站在一間病房里,他微紅著眼眶,努力地辨認著病榻上這幾乎面目全非的人,這人除了鼻青臉腫之外,渾身上下,都被被各種紗布包裹著。
大夫在旁道:“肋骨斷了一根,幸好沒有傷到五臟六腑。除此之外,腳骨有粉碎性骨折,還有顱骨,也有輕微的損傷,斷了兩根指骨,至于皮肉傷,也是不可避免的,渾身上下,縫了二十七針,幸好···送來的是咱們饒州的醫學院,若換做其他地方,只怕必死無疑了。可即便如此,這傷情還是嚴重的很,需小心觀察,真要到痊愈,卻還需一些時日。傷筋動骨一百日嘛······”
這些話,對于大夫而言,其實還算是輕的,至少大夫陳述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的感情波動,在他看來,這樣的病患,多的去了,所謂見怪不怪。
可這些話聽到了胡廣的耳里,卻真如晴天霹靂一般,眼看著胡穆奄奄一息的樣子,欲哭無淚,心則是像被什么死命地擰著一樣的痛。
這胡廣還是沒忍住落下了淚來,正待要抽泣,榻上的胡穆似乎聽到了動靜,卻是在此時稍稍有了一些意識。
他微微睜開了一絲眼縫,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了胡廣,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卻也不禁有些激動,似乎想要強行起身,只可惜,身子動彈一二,卻無可奈何。
胡廣忙捂著他的手,才發現,胡穆的手指,早已少了一節,一時之間,更是悲從心起。
大夫眼見如此,連忙道:“現在病患不可激動,胡公,還是出去說罷,此時病患需要靜養。”
胡廣眼中戀戀不舍,一雙淚目又細細地看了看胡穆,摸了摸他纏滿了紗布的腦袋,輕輕摩挲著,喃喃道:“老夫對不住你啊,我的兒······”
留下這些話,卻已咬牙,不敢再去直視胡穆,訣別而去。
胡穆張口想說什么,口里輕輕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可胡廣已是去遠。
“還有一位,乃胡公的族侄,此人受傷輕一些,聽聞當時的情況,十分險惡,是胡穆眼看著情況不妙,攔在前頭,因而胡穆受傷最重,不過那些人,下手實在狠辣,這是奔著要殺人去的,眾所周知,這尋常人肋骨一斷,幾乎無藥可救,也就是在咱們醫學院,方勉強有救治之法。”
大夫交代著,一面又安慰道:“不過眼下,已度過了危險期,胡公,令公子這一次算是僥幸躲過了,可是······下一次,還能有這樣的運氣嗎?胡公······這里頭到底結了什么仇,有什么怨···
胡廣只渾渾噩噩地點著頭,心痛難耐,深吸一口氣,方才勉強地道:“老夫會處置的,就擾煩先生了。”
大夫隨和地笑了笑道:“放心便是。宋王殿下特意讓人來交代過,說是······一定要竭盡全力,無論如何,命也要保下來。當然,學生人等,職責所在,莫說宋王殿下交代了,即便沒有交代,也斷不會讓人出事的。”
胡廣郁郁地道:“他身上斷了這么多根骨頭,還有這么多皮肉傷,他······他······一定痛苦不堪吧。”
“這倒是實情。”大夫如實道:“世上的疼痛,有幾個比得上渾身筋骨斷裂,血肉模糊呢?送來的時候,許多人哀嚎了一夜么,就怕醒來,一醒來便疼得受不了。可偏偏,人又不能移位,免得骨頭偏移,可下了許多的麻藥,依舊還是沒有用,那東西,只是稍稍緩解一些疼痛······令公子,已算是堅強的了,一直強忍著,現在才稍稍好一些。”
胡廣只聽得頭皮發麻,嘴唇嚅囁了幾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最終他重重點頭道:“哎······知道了,知道了。”
說著,似乎不忍心繼續聽下去,又看了一眼兒子所在的病房,便匆匆告辭而去。朱棣在行在中,足足睡了六個時辰,這才神清氣爽地醒來。
他似乎對于壓下這一樁事,并不急于處置。
天下之間,再沒有人比朱棣更擅長于玩弄人心了。
他的圣駕一到,朱棣便清楚,此時饒州上下,幾乎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置身于某種恐怖的氛圍之中。
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之下,他這個皇帝越是顯得冷靜,反而會有人越發的不冷靜。
他用過了膳食,宦官便來奏:“稟陛下,宋王殿下,胡學士來見。”朱棣只頷首,道:“讓他們進來說話。”
很快,張安世與胡廣二人便進來,正待要行禮,朱棣卻施施然地道:“不必多禮了,這里不是宮中,沒有這么多的繁文縟節,那幾個受傷的人,現今如何了?”
張安世道:“陛下,他們蒙陛下的洪福,倒是沒有死,如今在救治之下,勉強活了下來。”
朱棣斟酌著張安世的用詞,聽到勉強活下來五個字,其實已是心中了然,活是活了,就是活的不太好。
朱棣又道:“朕聽說,饒州府那邊,也傷了不少人?”張安世道:“是聽說。”
“因而,這是互毆?”朱棣慢悠悠地道。
張安世看了一眼胡廣,道:“這個······可不好說,現在······臣也不敢多問。”朱棣皺眉道:“為何不敢多問?”
張安世道:“畢竟肇事一方,有不少是鐵路司的人,若是臣去過問,不免有失公允,陛下是知道臣的,臣這個人,一向一碗水端平,從不偏私。”
朱棣只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在胡廣的身上,道:“胡卿對此怎么看待?”
胡廣方才一直安靜地站著,此時陛下點名,他毫不猶豫地道:“臣懇請陛下御審
朱棣道:“朕此番來,就是想審個水落石出,胡卿之言,與朕不謀而合,只是胡卿······以為,此事誰對誰錯?”
胡廣出奇的冷靜,他好像來之前,早有腹稿,道:“陛下,此事,也牽涉到了臣的家人和族人,臣不敢專斷,一切全憑陛下圣裁。”
朱棣滿意地頷首,這兩個左膀右臂,幾乎都不敢輕易下結論,而這······卻是謹慎的表現。
頓了頓,朱棣冷聲道:“若是無罪,自是赦免,可若是有罪,也決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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