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默然不語,家里的小輩的女兒們早已習慣,家里視男兒如金玉,視女兒如草芥了,向枝喝了一口寡淡的雞湯,悄悄對三蓮道,
“你可算是要熬到頭了,沒有多久便要嫁出去了!”
向枝與四蓮同歲,今年有十一了,還要熬上兩年才能出嫁,向家的女子在這樣的家里長大后,便分做了兩種,一種如向氏一般,一輩子都受了老娘挾持,一輩子都要為著娘家打算,便是身在婆家,卻還要想方設法往娘家搬東西。還有一種便是如三蓮、四蓮這種,忍著忍著,就等著長大了有一日嫁出去了,便如鳥兒離了籠,犯人逃了獄一般,從此再也不回頭了!
三蓮想起今兒那傻子,臉上帶著一絲微笑,拍了拍她的手以表鼓勵,
“你也沒有多久了,再等兩年吧……”
喝完了湯,三蓮與四蓮便跟著向枝去里屋,與向家的姐妹們擠在一處睡。
家里孩子多,屋子少,向家的女孩子同賈家的女兒一般,都是擠在一處睡地上的,幸得此時夜里還是寒冷,人擠得多些,雖說翻身困難,卻是暖和。
一幫子小丫頭也是真累了,倒下去便聽得有人打起了鼾,只剛睡了一會兒,外頭天便亮了,她們又被叫了起來,在后廚忙碌著預備著今兒的宴席。
話說向家雖窮,但娶媳婦倒也是十分講究的,尤其這是向家長子嫡孫向富娶媳婦,向家二老那更是十二分的看重,將這么些年扣扣摳摳,存起來的銀子拿出來,置辦的飯菜瞧著倒也體面,又叫了不少親戚朋友,請了大家伙兒都來熱鬧。
待得辰時,第一波客人就到了,向老太換了衣裳和向大媳婦出去招呼,前頭便熱鬧起來了,三蓮與四蓮跟著眾人還是在后面忙忙碌碌,她們一早上只吃了一碗清粥,一塊白面餅子,還未到午時便已經餓的前胸貼后背了,二人沒法子只得借著入廁的功夫,將前頭藏在懷里的餅就著臭味兒給吃了,之后向氏帶著五蓮與六蓮還有賈尤傳到了。
向氏回了娘家,那也只有在后頭出力的份兒,賈家人除了賈尤傳在外頭瘋玩兒,向氏與五蓮、六蓮也來廚間幫手了,
五蓮悄悄過來拉了拉四蓮的袖子,遞過來一塊糖,
“四姐,給你……”
四蓮大喜接過來問,
“你哪兒來的?”
五蓮應道,
“剛才進來時,在桌上順的……”
又指了指六蓮,
“六妹也有……”
六蓮道,
“我剛給三姐了!”
四蓮把那塊含在糖里,用口水化開了,總算是有甜水下肚才覺得肚子里饑火熄了些,如此再忙到了天色黃昏,新娘子總算是進了門。
外頭吹吹打打的鬧了起來,眾人都到外頭去瞧,賈家姐妹幾個也跟著跑了出去,大紅的花轎由四個轎夫抬著,打扮的一身喜氣的喜婆在前頭走著,引著花轎到了門前,
“落轎!”
轎子落下,新衣新帽胸前佩花的向富下了馬,被眾人簇擁著過來,掀開轎簾伸手將新娘子牽了出來,新娘子又由喜婆攙扶著進了家門,二人并排往那正堂而去,四蓮擠在人群之中一面看,一面回頭笑三蓮,
“三姐還不快擠到前頭瞧瞧,再沒幾日便是你成親了,你也是要這樣走一遭的……”
三蓮臉上飛起兩抹紅云,果然湊過去看,看著二人如何拜天拜地拜父母,又如何將新娘子送入了洞房中,女眷們又一起到后頭看新娘子。
蓋頭挑開之后,露出新娘子的一張臉來,這位新嫁娘姓孫,生的臉兒圓圓,眉兒彎彎,倒是有福氣的相貌,眾人紛紛夸贊,向富也是一派心滿意足,春風得意的樣子。
之后新郎倌兒出去了,新娘子便與眾人認親,這個說是嬸娘,那個說是伯母,這個說是表妹,那個說是堂姐,一大屋子人七嘴八舌也不曉得新娘子到底記住了幾個!
四蓮轉頭對三蓮悄聲道,
“瞧見沒有,記不住沒關系,你就像她一樣,坐在那處點頭笑就好了!”
三蓮點了點頭,
“親戚多了確實記不住呀!”
別說是剛入門的新娘子便是她們這樣家里長大的女兒,有時也會將家里不常見的親戚認錯。
眾人看了一會新娘子,便各自散去,有去前頭吃席的,有去后頭幫手的,婚宴一直鬧到了后半夜,眾賓客都吃的差不多了,四蓮她們才得了一頓殘羹剩飯,不過這時節,她們早已餓的雙眼發花了,能有吃的便不錯了,自然不會挑剔的!
吃罷了飯,再收拾完,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向氏這才招呼著兒女們回家去,而賈金城昨兒過來吃了席,卻是早就帶著賈尤傳回去了,這時節估摸都已經起身去衙門了!
待一家子回到城北家中,已是快要晌午了,向氏回到家中倒頭就睡,女兒們也撐不住了,都回屋睡了,直到晚上賈金城下衙回家,眾人才起身,如此向富的婚事總算是過了。
這眼見著三蓮便要出嫁了,向氏總算是為女兒著想了一回,也是張羅著去街面上扯了些布料,回來做衣裳,又讓姐妹幾個幫著繡枕頭、喜被之類的,賈家女子的繡功都上不得臺面,不過好在三蓮也不挑,能有已是不錯,倒也不計較姐妹們手藝粗糙。
如此忙碌到了二月初十,賈家嫁女兒沒有向家娶媳婦熱鬧,只簡單宴請了幾桌,卻是向氏娘家人便占了三桌,又街坊四鄰請了兩桌,再有賈金城衙門里的同僚來了兩桌,便已是將院里院外占得滿滿當當了。
王家的花轎吹吹打打過來時,因著賈尤傳年紀還小,又生的瘦小,背不動三蓮,便由向貴背著三蓮上了花轎,向氏與賈金城一派喜氣洋洋送出女兒出了門子,四蓮與五蓮、六蓮卻是哭得稀哩嘩啦,四蓮隔了轎簾拉了三蓮的手,
“三姐……三姐,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三蓮在轎中也是淚如雨下,
“四妹……你同五妹、六妹她們也要……也要好好的……”
在家時厭惡這家里,恨不能肋生雙翼飛出去再也不回來,可臨到離開這一日,才知曉自己生于此,長于此,苦在它,樂也在它,自進了這花轎起,從今往后,便離了父母,離了姐妹兄弟,去往那未知的生活,從此后百年喜樂便由他人,從此后娘家婆家亦不知自己是哪家人了!
三蓮哭得臉上的胭脂都花了,那喜婆在一旁見了忙拉開四蓮道,
“哎喲喲!我的親家小姐喲!再是舍不得也要讓你姐姐出門子了,誤了良辰吉時便不好了!”
這廂連連吩咐起轎,四蓮在后頭看著那高大的傻愣男子坐在馬上傻笑,被人牽著馬走在前頭,身后抬著三姐的花轎漸行漸遠,她追了幾步,
“三姐!”
一片喧囂之中她叫了一聲,轎子里的三蓮隱隱聽見回頭去看,眼前一片大紅喜色,再也瞧不見妹妹們,再也瞧不見楊花胡同,從此之后姐妹們便是兩家人了!
三蓮出了嫁,姐妹們住的屋子又空了些,只莫名的覺得有些冷了,夜里四蓮與五蓮、六蓮擠在一處睡,五蓮問四蓮,
“四姐,也不知三姐在那王家過的好不好?”
四蓮想起那傻子,暗暗嘆了一口氣,
“再等兩日三姐回門,我們便知曉了!”
六蓮卻是一臉的憧憬,
“四姐,我也想嫁人了!”
五蓮卻不想,
“我不要嫁人,嫁人有甚么好,前頭表嫂的事兒你們沒有聽說么?”
這事兒說起來還有話講……
五蓮說的表嫂便是向富的妻子孫氏,孫氏嫁了向富,三朝回門的時候,小夫妻帶回去的東西少了,岳父母當時就給了向富沒臉,向富自小在家里受寵長大,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氣,回到家中就打了孫氏一頓,孫氏回娘家哭訴,孫家一家子男丁都跑到向家來理論,與向家人一言不合,那是大打出手,乒乒乓乓好一頓打。
向家被孫家人砸的稀爛,之后向老太哭來搶地的跑來賈家,要叫自己衙門里的女婿幫忙教訓孫家,被賈金城不咸不淡的頂了回去,
“岳母,我不過只是衙門里的一個仵作,這種親家打親家的事兒,便是上了堂,大老爺也只是各打五十大板的!”
向老太氣的不成,罵賈金城,
“我真是白把女兒嫁給你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賈金城冷冷一笑道,
“正好,賈某也悔不當初,即是岳母同我想得一樣,不如便將她領回去吧!”
向老太聞言哭得更兇了,拿女婿沒法子,轉頭給了向氏一巴掌,
“我把你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務,這么多年了,你就沒落個好,你瞧瞧他……現下嫌你人老珠黃,要趕你回娘家了!”
向氏夾在當中,兩頭受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當下是大腿一拍,哭哭啼啼的就要尋繩子上吊,賈金城卻是巋然不動,冷眼看著她們母女二人鬧騰,女兒們將向氏攔下,向氏見狀跳起來又要撞墻,五蓮還想去拉,卻被四蓮和六蓮暗中拉住了衣角,賈尤傳根本躲在屋子里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