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講故事的貓:
膳房和正廳中間隔了一個蓮花池,朦朧的燭火倒映在清澈的水面,如同逢年過節的祈愿紙船一般,在這冰冷的皇陵仿佛一種祥瑞之兆。
沒等靠近,白羨魚就看到窗紙上投射出來的男人的背影。
看樣子是在處理公務。
要不是眼前的環境太過陌生,白羨魚還有種夢回前世的錯覺,仿佛謝行蘊剛剛下朝,蕭正搬了成堆的折子進他的書房,而她備好了點心,也跟著進去,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他有的時候會吃,有的時候不會吃,臉上通常不會有什么表情。
想來奇怪的是,現在的她越來越難想起謝行蘊冷漠起來是何模樣了,每次她的回憶到這,他的臉便模糊不清。
從前以為怎么都揭不過的心傷,現在想起心中竟也一絲波瀾也無。
白羨魚心道,時間果然能撫平一切,所有刻骨銘心的感情,最后都會歸于平淡,曾經以為絕對不會忘記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再也沒有想起過。
“叩叩。”
“進。”
白羨魚推門進去,揚聲道:“蘇兄,面好了。”
“嗯。”
謝行蘊放下筆,骨節修長的手拿起鎮紙,將黃色的信箋放到一邊,然后對朝她伸出手。
白羨魚下意識就把碗給他,“小心燙。”
男人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第一次做?”
“對,試試好不好吃?”
謝行蘊垂眸,直接把面放在了書案上,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動作忽地一頓。
白羨魚提了一把椅子過來,就坐在他旁邊,微微含笑,“怎么樣?”
謝行蘊偏眸看去,女孩的瞳孔又清又亮,像是天上最璀璨的星子落入了她的眼眸當中,被她這樣望著,他竟感覺心里某個地方漲的滿滿的,有種難以言說的滋味。
“好吃。”
白羨魚挑起眉梢,臉上露出頗為得意的神情,“做了小半個時辰,煮壞了兩鍋,這一鍋我親自嘗了味道的,能不好吃嗎?”
謝行蘊看她一眼,似笑非笑,“煮壞了兩鍋?”
他眼神里好像明晃晃地寫著,你煮個面還能煮壞兩鍋?
白羨魚透出幾分尷尬,“第一鍋沒把握好火候,水放少了,打開鍋之后糊成面團了快,第二鍋加水加多了,原先放的鹽不夠,太淡了,吃生鹽對身體不好,重新起鍋又不如再做一份新的,正好墨余也餓了,我就把第二鍋給他吃了。”
本來謝行蘊還在認真聽著,聽到這里臉色一黑,“你說什么?”
白羨魚一頓。
“第二鍋你給墨余吃了?”他重復了一遍她的話,心口發悶,“所以,吃到你第一口面的人是他?”
謝行蘊皺著眉盯著眼前那碗面,突然放下了筷子。
白羨魚:“……”
“這好像也沒有什么區別吧?”她無奈道:“況且他吃的那一鍋算是失敗品,你的色香味俱全,兩者完全不能比。”
墨余不知為何察覺到了一點危險意味,附和著白羨魚的話,“不能比的,大人。”
謝行蘊語氣沒有一絲變化,聲音聽起來還有些失望,“確實不能比。”
第一碗和第二碗,也不能比。
只要是她做的第一碗,難吃一點又何妨。
白羨魚看碗里還剩了大半碗的面,有些心疼,她自己做的,自己都沒吃一口呢,“你這就不吃了?”
謝行蘊盯著她的臉半晌,薄唇才吐出一個字,“吃。”
于是,白羨魚就看著他有些別扭地吃完了這碗面,末了,他道:“下次我要一碗淡的。”
白羨魚不解其意,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可她心里卻清楚的很。
下次?
若是此次進展順利,她國師的身份不日也要脫去,再見不知何時。
她不可能當一輩子的大夔國師的,而謝行蘊永遠是大夔皇室后裔。
白羨魚是個不愿意虧欠別人的性子,雖不知道謝行蘊是什么時候認出她來的,可她隱隱有種直覺,她能一路順利地成為國師,進大相國寺,最后進入皇陵,直至里層,興許都有謝行蘊在暗中幫忙的緣故。
可現在看來,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她給不起,那便力所能及地滿足他的要求吧。
謝行蘊吃完后,墨余收拾好了碗筷,主動退下。
白羨魚把椅子挪動到一個和他的位置合適的距離,正色道:“那我們來聊聊正事。”
謝行蘊站在書案前,重新拿起信箋開始提筆寫,也不避諱著她,“你想知道的都在那。”
他揚了揚下巴。
白羨魚探出大半個身子,夠到了那份文書,“這是?”
“當年先后宮內所有宮女太監的生平。”
如果說幽蘭是先后宮中的宮女所生,那么這當中一定也是有記載的。
白羨魚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專注地看。
“……繡玉。”
“在這!”她緊緊盯著那幾行字,一字不落的看下來。
半刻鐘后。
白羨魚深深皺起眉,“果然沒錯,繡玉是先后的陪嫁丫鬟,在先后還沒有成為皇后的時候就陪在先后身邊,和先后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這也難怪,她生下來的孩子能夠入宮,先后也對她的孩子十分寵愛。
可讓白羨魚疑惑的是,幽蘭的記憶里,她的父親也常常入宮接她回去,或許是有時先后留著繡玉說體己話,繡玉的丈夫便會接走幽蘭。
但先后過世后,繡玉也死去,那幽蘭的父親又是因何而死?
這當中又有何關聯?
白羨魚腦中一片混沌,似乎還有關鍵的東西沒有被找到。
武宣帝和先后,為何關系沒有靜安長公主和先后親厚?
明明都是她的孩子,為何又有如此明顯的區別?
江嬤嬤到底是想隱瞞什么?是想模糊她的視線,還是想藏住幽蘭知道的秘密?
白羨魚沉思片刻,而這個秘密,就連武宣帝都不知情。
最大的謎團就在她面前了,只需要找到最初始的那一條線索,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她來之前就在想,為何武宣帝和瓔珞寶珠,還有先帝先后的事情,和她們白家有何關系。
這個疑惑,一直到她見到先帝畫像上的印章,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變得不可忽視。
白羨魚心想,她自小聽說的故事都是,當年父親是草莽出身,結識先帝后如魚得水,兩人不僅是君臣,更是患難相交的摯友,只可惜父親戰死沙場,母親也殉情而亡,從前的事有幾分真假,旁人也不得而知。
“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男人淡聲開口,“國師大人莫要忘了祈福儀式。”
白羨魚頷首,猶豫了一下轉身。
她很想知道謝行蘊對過去的事知道多少,這三年來又查出了多少東西,可他用偽裝的身份和她相處,明顯是不想讓她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思忖片刻,她委婉道:“蘇大人,你自幼看守皇陵,可曾聽長輩提起過有關先后和當今圣上的事?”
謝行蘊臉上絲毫不見意外,“聽說過,可也與其他人口中所說的大同小異。”
“可曾聽聞瓔珞寶珠?”
“自然,此乃先后最為鐘愛之花,可極為難種,整個皇宮也沒養活幾株。”
白羨魚由此可以確認江嬤嬤還是和她講了一部分實話的,“那我聽聞,武宣帝曾在燈宴上因為瓔珞寶珠,處罰了圣寵極濃的安貴妃和七公主,不知是否為真?”
謝行蘊頓了頓才回答,“真。”
“大人可知道是為何?”白羨魚給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本正經地胡說,“我來之前占卜到皇陵有兇兆,恐怕是前塵往事對當今大夔的國運產生了影響,如果能追根溯源,從根源上解決了,應該祈福的效果會更好。”
謝行蘊不動聲色地扯了扯嘴角,微含戲謔地看了眼她,“國師言之有理,不過我雖自幼長在皇陵,但接手事務也不過幾年,尚有許多陳年舊事未曾解決,有關武宣帝為何對瓔珞寶珠尤其敏感一事,我知道的也并不多。”
白羨魚在心底自動翻譯了一下他的話,意思就是他雖然這三年能把手伸到皇陵了,可用時并不短,恐怕也是剛剛接觸到了里層。
不過想到她生門底下折損的幾人,謝行蘊的速度也算很快了。
不到三年就已經幾乎滲透了這座皇陵,就連真正的守陵人蘇卿柏何時被他換下的,都無人知曉,還是在武宣帝的眼皮子底下,真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
“知道多少?”
“只知,在先后離世之后,武宣帝就再聽不得這幾個字,連帶毀了皇宮李所有的種子。”
必定是先后做了什么刺激武宣帝的事。
畢竟,武宣帝對瓔珞寶珠可并非是懷念,而是痛恨,甚至可以說是恨極了。
本以為謝行蘊是靜安長公主的兒子,應該會知道的更多點,現在看來,或許靜安長公主自己都不理解,為何自己的哥哥會對自己的母親懷有這么大的惡意吧。
但武宣帝又對靜安長公主格外縱容,用民間的話來講,可以說慣得無法無法了,所有的規矩在靜安長公主面前都不是規矩……
白羨魚忽然頓住,“……等等。”
謝行蘊掀起眼皮看向她,“怎么?”
白羨魚心里突然浮現出一種脊背發涼的推斷,她曾聽說過一個有關江南富商的故事。
那位富商早年發家全靠著原配的家族勢力,一朝腰纏萬貫,原配卻香消玉殞,只留下了一個兒子,沒過半年的功夫,他就又娶了一位繼室,那繼室很快給他生下了一兒一女。
大家都以為要上演一番搶奪家產的好戲,可沒曾想這繼室貌美又賢惠,對原配的兒子視若己出,甚至比對自己的兒子女兒還要好上千倍萬倍,叫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原配的兒子才是她的親生骨肉,為此還傳出了一段佳話。
可隨著幾個孩子慢慢長大,那時對這個繼室贊不絕口的人們終于察覺出了不對勁。
被嚴苛管教的她的兒女,聰慧懂禮,而被放任寵溺長大的原配子,卻昏聵無用,整日只知流連煙花之地,好歹是江南有頭有臉的家族嫡長子,卻大字都不識的幾個,淪為笑柄。
直到那時所有人才幡然醒悟,這貌美的繼室才是心思最陰狠的人,整整十多年,不僅博得了好名聲,坐穩了家中主母的位置,還養廢了未來可能和她的兒女爭奪家產的繼承人。
一石二鳥,即使富商最后也想明白了,可除了責罰她幾句,又能說出什么過錯,廢子終究是廢子,不管他是因何而廢的,都不堪大用了。
自先后離世后,武宣帝就好比那位寵溺的長輩,而靜安長公主就好比原配的兒子,世人提起靜安長公主,無一不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而提起武宣帝來,都稱他為好兄長。
恐怕就連靜安長公主自己都是這么以為的。
白羨魚瞇了瞇眼,要是按照她這個猜想,那武宣帝哪是真心寵愛靜安長公主,分明就是刻意縱容,這也就和他厭惡瓔珞寶珠對的上了。
因為恨,所以牽連到了靜安長公主。
聽說當年鎮北侯離世,是因為在外剿匪,被軍中一副將泄露了作戰計策,最后慘死,而武宣帝震怒,親自督查案件,搜集到證據后當即將副將五馬分尸,株連九族,還親自出宮安撫靜安長公主和年幼的謝行蘊。
何其相似。
和她大哥白檀深上一世的經歷何其相似。
白羨魚細思極恐,心神不寧地抬頭,怔愣地看著謝行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