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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忱沒有滾,而是雙膝往下重重地跪在了車廂里。
這個在朝堂上,彈劾大臣甚至是皇親國戚的御史,從來都是昂著頭,挺直脊背,無論面對誰,他都有這副魄力,因為無欲則剛,他自認走上仕途以來,勤勤懇懇,不曾為富貴榮華折腰,所以他在哪里都能立得住。
可就是現在,這樣一輛不起眼的騾車中,他整個人都萎靡了。
他有負于人,愧對昌樂公主,愧對寨子上那一條條人命。拿下洮州和岷州的時候,這支從西蕃來的人馬與他們并肩同行,他們曾允諾,將藩人趕出洮州之后,洮州會讓他們安居樂業,以后大齊就是他們的家鄉。
謝忱似是還能看到黑夜的篝火旁邊,他兩側的都是西蕃的漢子,他們說著蹩腳的齊語,但是他們爽朗、悍勇,沖殺的時候從不落于大齊兵馬之后,在他們的幫助下,西蕃人被擊退了一次又一次。
眼見西蕃兵馬即將潰敗,那天晚上,謝忱記得很清楚,他說了一句話:“你們有沒有覺得很奇怪?這些人也太……”
鄭子書道:“太賣力了,按理說不該這樣,就算他們是烏松節那一派藏匿起來的部曲,但到底是西蕃人,刀向自家人的時候,卻沒有半點的猶豫。”
姜瑋也點頭:“跟我們一樣拼命。”其實是比他們還要拼命。
所有事都不會是無緣由的。
那時候他們就確定這支人馬肯定有問題,他們應該不止與烏松節有關。
“會不會受過咱們公主恩惠,所以才會一心想著來大齊落戶。”
謝忱本是在說一句玩笑話,可這話說出來之后,三個人都靜默了。
謝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隨隨便便這句話,讓姜瑋上了心,姜瑋開始私底下查那些人的底細,又或者姜瑋早就知曉一些內情。
總之,對他來說揭開秘密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寨子的血流成河也是從那時起。
謝忱垂著頭,伏在地上將頭磕在了上面。
這動作換來了白氏一聲輕笑:“謝大人,這是要提前為我們送行?用不著如此,謝大人也不用良心不安,你們沒殺夠,就再殺一次好了,這幾年我們可是又為你們養了不少的人頭和軍功。”
“不是,”謝忱臉色難看,“我沒有,我來洮州不是為了寨子。”
“不是要斬草除根?”白氏道,“那可新鮮了,這些年我們閉門不出,可你們的眼睛不是一直沒離開寨子嗎?”
“我以為,你們不殺雞,是要等著它下足夠的蛋,養出氣候來,再動手,謝大人可就一舉成名了。”
謝忱渾身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單純的羞愧,他想要辯駁,但多年前他們做的事就擺在那里,他要怎么張這個嘴。
沉默了一會兒,謝忱終于道:“我收到了張元給我寫的書信,他可能知曉了我與姜瑋從前是摯交,他提及洮州之亂,朝堂上剛好有人彈劾馮家,所以……我想來看看。”
半晌沒有說話的白婆子這時開口道:“謝大人舊地重游可滿意嗎?如今的洮州可是你們思量的那般?你們不是說,用那些人命可以換來百姓的安穩嗎?”
白婆子說到這里頓了頓,她乜著謝忱:“這就是你們要的安穩?”
謝忱額頭上都是冷汗,腦海中浮現出洮州城內的大亂,還有那些被藏起來的米糧,還有那些將要被販賣的婦人。
“不是。”
謝忱感覺到脊背上仿佛被壓了一塊巨石,他好不容易才艱難地直起幾分,看向白婆子,可是在看到白婆子臉上那條傷疤時,謝忱再次萎靡下來。
謝忱垂下頭道:“我這次來就是為了揭穿馮家那些人的作為,不是為了寨子,這次不一樣。”
騾車中又是一片靜寂,白氏和白婆子好像都不愿意再浪費口舌。
白婆子盯著謝忱:“鳳霞村的人并不知曉我的身份,我們也是看遷民可憐,才會給他們活計,你若是牽連到他們頭上……”
“不會,”謝忱想要發誓,可他知道騾車上的人,根本不相信他的誓言,“我絕不會傷他們分毫,也不會向京中遞奏折,從前是我們不對。”
白氏又輕笑了一聲。
顯然謝忱的這句歉意,什么也不是。
謝忱閉上了嘴。
騾車再次停下來,謝忱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他行了禮之后步履蹣跚地向外走去。
就在下車的那一刻,白婆子道:“他們看著你呢。”
騾車離開了,謝忱半晌沒有挪動腳步,身邊的馬用頭撞了撞他,他這才回過神來。是的,剛剛那句話沒錯。
這些年他能感覺到,那一雙雙眼睛就在看著他,始終在看著他。
風吹過來,謝忱這才感覺到衣衫已經被汗濕透了。
騾車繼續前行,一直進了寨子。
白婆子下車,白玉英和白玉薇等人忙上前將白氏背回屋子里,白婆子正準備回自己屋中,查碩匆匆過來道:“姆媽,趙家阿叔和阿泱來了。”
白婆子并不覺得意外,她剛剛微皺起的眉頭,在這一刻也舒展開來,她真的很喜歡趙家女郎。
“一會兒人來了,就請進屋吧!”
白婆子進門簡單梳洗,然后煮了一壺茶,茶放在桌子上時,趙洛泱也來了。
就像白婆子預料的那樣,趙學禮沒有跟過來。
趙洛泱坐在白婆子身邊,沒有什么遲疑,她看向白婆子:“姆媽,寨子……不會有事吧?”
時玖覺得趙洛泱這聲“姆媽”比他平時死皮賴臉,喊楊老太等人時要自然的多,有些地方他還得跟小鬏鬏多學學。
白婆子望著趙洛泱:“你看到了?”
趙洛泱點頭:“白姆媽和族長剛走,謝大人就騎馬追了過去。”
白婆子覺得趙洛泱知曉的不止是這些,可能這女郎猜到了,他們寨子與烏松齊有關。
趙洛泱接著道:“會有事嗎?”
白婆子搖搖頭:“不知曉。”
趙洛泱點點頭:“暫時沒事就好,無論怎么樣,都不能耽擱我們春耕,如果錯過了一年的收成就沒了。”
說完,趙洛泱抬起頭再次與白婆子對視:“能耽誤咱們春耕嗎?”
白婆子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不知為何這次看起來并不那么駭人,可能因為這笑是發自內心的。
白婆子道:“我覺得不會。”
“好,”趙洛泱道,“那我就安心了。”白婆子的意思,謝忱應該不會向朝廷告密。
說完,趙洛泱起身向白婆子告辭:“姆媽,天晚了,我就跟爹一起回去了。”
“好。”白婆子也沒有挽留。
趙洛泱快步走出了屋子,然后上了驢車,讓她爹趕著驢車,父女倆一路回去鳳霞村。
趙洛泱看似沒有逗留,離開時卻在白婆子乘坐過的車架旁停留了片刻,手一伸將錄音器攥在手心里。
白婆子喝光了面前的茶,這才站起身去了白氏屋子里。
白氏也正等著:“這么快就走了?”
白婆子點了點頭,將她跟趙洛泱說的話重復了一遍給白氏聽。
然后白婆子道:“那小姑娘應該猜到了,”
白氏不明白:“為什么阿泱要問春耕?”
“因為洮州需要糧食,”白婆子道,“無論發生什么事,都需要米糧。”
趙家女郎猜到寨子人的來歷,卻沒有驚慌,還想著之后怎么辦……這孩子不但聰明而且膽子很大。
而且趙家女郎還認識趙景云,或許許多事,她都能交給趙家女郎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