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瞻仔細比對,果然輕易就看出楊郁庭那卷案宗與其他卷宗紙質上的差別。
祁文晏是大理寺里能力卓絕,百年難得一遇的刑獄官,這樣的疑點會被他翻出來,這不足為奇。
但他還是再問祁文晏:“我能否再問一句,祁大人是因何會對這樁十幾年前的舊案起疑的?”
祁文晏勾了勾唇:“機緣巧合罷了,前陣子與我兄長閑聊,偶然提起楊家剛入仕的沒個小子。我一時多想了些,就叫人去調了當年舊案卷宗看看,這些都是偶然發現的。”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錯,耐性又出奇的好,完全不似外人口口相傳當中那位冷漠又不近人情的大理寺少卿大人。
祁文晏說著,甚至又沖顧瞻挑了挑眉。
你一副你有什么問題還可以盡管問的寬容態度。
顧瞻卻沒再多言,只將手里卷宗放回箱子里,示意江玄進來抱走。
“多謝祁大人。”他說,“不過這一箱應該都是大理寺封存卷宗的原件,我這樣全部帶走,沒問題嗎?”
祁文晏莞爾:“大理寺每年復核刑案數十起,通常三五年之內的案件偶爾還有被重翻的可能,超過五年的卷宗,會移庫保存,這些放在庫房里也是留著落回的。何況按照朝廷的慣例,這些舊案卷宗大理寺衙門必須保存的年限不會超過二十,再過兩年這些都是要被銷毀騰地方的。祁某不才,在這里好歹能當半個家,以權謀私借調幾卷陳年的舊卷宗不在話下。”
他看上去,的確像是心情愉悅的模樣。
說著,居然是破天荒的還調侃了一句:“不過,這到底還是官家的東西,請顧世子好生保管,用完……是要還的。”
“這是自然。”顧瞻頷首,思忖過后,還是提醒,“恕我多嘴,為保謹慎起見……貴司封存卷宗的庫房祁大人是否額外關照底下人注意一下。”
如果有人注意到他們盯上了這個案子,那么做賊心虛之余,難保不會想著去毀尸滅跡,銷毀這些舊案宗。
紙張這東西,最是脆弱精貴了,放把火就能燒個精光。
雖然最要緊的這些已經被祁文晏調了出來,可證據這個東西,自然留的越多越詳盡也好。
再有就是——
若是為了他們私下翻查舊案,而連累大理寺這邊有所損失……
雖然未必會查到祁文晏頭上,這對他怎么也都是不好的。
“你卻是真厚道,多謝提醒。”祁文晏微微頷首。
這一點,他從注意楊郁庭這個案子時就想到了,卷宗庫房那邊已經重新安排了更嚴密的防衛。
顧瞻拱了拱手,便帶著江玄離開了。
祁文晏則是重又靠回椅背上,神情玩味。
風臨重新走進門來,含蓄的試探:“主子您剛跟顧世子說的是新近剛調回京履職的右都御史楊成廉嗎?世子夫人娘家哥哥的死,難道真的會和他有關?他們雙方之間,這些年好像并未發現有任何的齟齬和沖突的。”
“至少楊成廉的升遷履歷與我之前的推論懷疑都對得上。”祁文晏道。
以他當初初步的推論,那個調換了楊郁庭卷宗的人,是因為十五年前官職還不夠他伸手進大理寺來,后來又過幾年,升遷到了可以容他動手腳的官位,這才替換了卷宗。
可是朝廷官員成百上千,這事兒也未必就是當事人親手干的,也可以買通或者求助于別的高官,總之靠著他推論出來的那點線索,他要去查,那便是大海撈針。
可是現在,顧瞻和祁歡直接把楊成廉提溜出來了。
反向推理,這個人就和他之前推論的嫌疑人基本算是對上了。
十五年前,楊成廉還在青州放外任,是個正四品的地方官,手自是還不能肆無忌憚伸到京城大理寺的卷宗庫房里來,可是后面過了兩任,九年前他曾回京任職過一輪,居然就是正三品的京兆府尹,與祁文晏的頂頭上司大理寺卿同品!
雖然是京兆府和大理寺是兩個不同的衙門,可大理寺負責復核刑案,京兆府衙門過手的案件,無一例外將來都是要呈送大理寺復查的,這樣兩個職權部門的主事者自然來往頻繁,關系再好一點……
那就是可以建立互惠互利的私交情誼的。
甚至于,如果真是楊成廉有問題,當初他也不是非得直接找大理寺卿來動這個手腳,隨便收買或者籠絡到大理寺里別的下屬官員,去替他更換一份舊案的卷宗都很容易的。
只是現在——
雖然嫌疑人鎖定在了楊成廉身上,他與楊氏娘家的具體瓜葛和牽扯就又成了人新的,更大的疑團。
祁家這邊,祁文晏和顧瞻相繼走后,并沒有破壞掉今日家宴的氣氛,畢竟今天的主角不是他們。
只是么——
一眾的親友,在宴席上卻總免不了議論他二人,弄得祁正鈺心中不快又不能表露,老頭子就幾乎全程黑臉。
最后,他也沒等大家散場,自己吃到后辦席就推說不勝酒力,先回房去了。
管玉生戰戰兢兢跟著他回去,怕極了他會翻舊賬,追究余氏今天對顧瞻態度的反常。
但可能是余氏平時就從來沒有過著調的時候,祁正鈺像是只當她又習慣性抽風了,并未有所聯想,回去就躺下歇午覺了,并未再追究前塵。
宴上這邊,老頭子走了,其他人反而心情更加放松,依舊是賓主盡歡。
祁歡私下問祁長歌:“你們定好日子了嗎?哪天啟程?”
祁長歌微微紅了臉:“為了我們的婚事,五郎確實已經耽誤了行程,就等今日,兩邊都認了親,明天再緩一日,后天一大早我們就啟程了。”
所以,她的東西抬過去,直接都沒收拾整理,只等著到時裝車直接再拉走就行。
散席之后,祁文景也有幾分微醺,回了外書房去歇午覺。
楊氏就叫了祁長歌兩口子道:“我這邊還有些要帶給親家的禮物尚未整理好,橫豎時間還早,你們回秋馨居也陪你們姨娘說說話吧。”
祁長歌鼻子一酸。
喻懷瑾連忙代為道謝:“是,多謝岳母體恤。我們離京前應該是再不得空過來了,是該去給姨娘辭個行,我們去去就來。”
楊氏笑了笑,面上一派的淡然和氣,目送他們小夫妻二人先往棲霞園的方向去。
祁歡心里瞬間又有點堵得慌,蹭到楊氏身邊挽住她胳膊嘟囔:“母親您可真賢惠。顧瞻將來要是敢叫我替別人養孩子,我非得打斷他的腿!”
楊氏剛要斥她胡言亂語,楊青云卻不知何時居然悄無聲息摸了過來,伸出顆腦袋笑嘻嘻打趣兒:“哎喲喂,那個誰這是得多瞎,怎么就看上你這母老虎了。”
本來這些話也不好當眾說的,旁邊突然多了顆毛茸茸的腦袋出來,祁歡難免嚇一跳,汗毛都豎起來了。
等聽出是楊青云的聲音,她松一口氣的同時也怒了,想也不想的就踹了一腳過去:“再多嘴,先打掉你的牙。”
楊青云又不是頭次被她動手動腳,第一時間就跳開老遠。
然后,立刻抿住唇,收斂了一口白得發光的門牙。
楊氏看他們表兄妹之間表情好,眸中便漫上些許笑意,但還是提醒警告他們:“都多大的人了,別胡鬧!”
“知道了姑母。”楊青云依舊沒心沒肺,樂呵呵的立刻答應了。
楊氏嗔了他們一眼,便走開了。
楊青云卻好奇起來,又湊過來,賤兮兮的撞了撞祁歡肩膀,沖她擠眉弄眼:“哎,你這么刁蠻不講理的,你那位顧世子知道嗎?你平時在他面前總不會也這樣吧?能裝一輩子?”
“你管我?”祁歡沖他翻了個白眼,突然就惡劣起來,拍拍他肩膀,語重心長道:“我母親可還沒松口答應我與他的婚事呢,你再嘴賤……我要嫁不出去,最后就得砸你手里!”
所以,大冤種,你可閉嘴吧!
也不知道這一天天的哪兒來的這么些精神,唯恐天下不亂的。
楊青云可不想承擔被打斷腿的風險,被她噎得臉色微微一白,干笑道:“是是是……顧世子是我救命恩人,我可真謝謝他了,你千萬得跟他百年好合!”
可別再出來禍害人了!
祁歡一聽,登時又覺掃興,又橫了他一眼:“你也不是個好東西,狗男人!”
然后便走開了!
楊青云摸摸鼻子,訕笑兩聲也走開了。
平國公府這邊,顧瞻帶了東西回去,當天又是研究琢磨了半宿。
他原來是沒將事情想的有那么嚴重,可如果祁歡舅舅當年的死因其實是被謀殺的……
那他就半分不敢掉以輕心,無論各方面前去取證核實事件的結果,他都有必要提醒祁歡一聲,叫她務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嚴加防范楊成廉那一家人了。
所以,次日一早,他去上了個朝,就又拎了個食盒趕來了長寧侯府。
一如既往,請門房的人去給楊氏稟報。
結果——
祁家門里今日卻一反常態,門房婆子并沒有直接回來請他進去,而是云娘子跟著那婆子一道兒出來了。
“云姑姑。”顧瞻跟著祁歡的稱呼禮貌喚了一聲,隱隱有了種不太好的預感。
云娘子面帶微笑,先是瞧了眼手上食盒問:“這又是給我家姑娘的吧?”
這長寧侯府,顧瞻已經是常來常往了,這次卻是莫名的局促了一下。
他遲疑了一下,方才點頭:“是。這家酒樓的東西,她說她喜歡。”
“那世子交給我吧。”果然預感成真,云娘子擋在門口并未讓他進門,只伸手來接食盒。
顧瞻遲疑了一下。
云娘子繼續笑道:“夫人說她進來事,疏于管教,縱得我們姑娘近來性子都有些不穩了,所以就圈她幾日,叫她抄抄佛經靜靜心,這幾天暫時就不見外客了。”
她這話里有話,雖然隱晦……
但顧瞻自己都做了什么事他心里很清楚,當即便意識到該是那晚之后祁歡露出了什么破綻叫楊氏發現,并且生了氣,這就開始防范他們私下見面了。
那事情雖是祁歡主動挑起的,可是說到底,的確是他理虧。
畢竟——
誰家做父母的也不可能容忍此等事件發生。
云娘子面上笑容和煦,顧瞻卻一瞬間便有幾分無地自容,他目光甚至都下意識閃躲了下,然后才穩住心神將食盒交過去。
他說:“是我唐突了,這個麻煩云姑姑轉交,待我向世子夫人問好,我改天再來。”
云娘子接了他的東西,微微頷首:“好。顧世子好走。”
顧瞻并不擔心楊氏會如何嚴苛的懲戒祁歡,畢竟這全京城都再找不出第二個像是她那般偏寵女兒的母親了,只他和祁歡的事被長輩們抓了包,他都姑且臉上掛不住……
易地而處的話,想想還是替祁歡難堪。
云娘子含笑目送他上馬離開了,就拎了東西回去。
彼時祁歡其實就在安雪堂,幫楊氏帶孩子,正和祁元辰一起堆積木。
門房的人過去稟報時,剛好被云娘子攔在了院子里,祁歡在里屋,并不知情。
此時,見云娘子單獨拎著食盒進來,她才詫異:“是顧瞻來了嗎?他人沒進來?”
正坐在旁邊算賬的楊氏橫了她一眼:“最近這段時間你給我老實呆著!”
那天晚上楊氏數落她,祁歡并沒有太當回事,此時聞言才知楊氏這是真的介懷了,為了防止自家的白菜繼續被拱,開始設圍欄了。
祁歡心中自是不滿,可是又找不出名正言順的理由抗議,就悶聲嘟囔:“怎么能這樣?萬一人家有正事呢?”
楊氏又瞪了她一眼,她也就立刻識趣的閉了嘴。
可是她雖不覺得戀愛中的男女就得天天見面,顧瞻就這么突如其來的被擋在了門外,祁歡總覺得心里不太得勁,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敷衍的帶著祁元辰玩了會兒就暗搓搓慫恿他:“有幾天沒見到喬樾那小妮子了,正好這里有現成的糕點,你要不要給她送點?”
祁元辰專心致志玩積木,看都沒抬頭看她一眼。
祁歡不死心的拿手指戳他:“跟你說話呢?去不去啊?”
祁元辰不勝其煩,這才慢吞吞的抬頭。
看看她,又看看外面的大太陽,腦袋晃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不,天熱。”
祁歡:……
你給妹子獻殷勤還挑天氣的么?還有沒有點做舔狗的基本素養了?
這小子平時不這樣的,祁歡嚴重懷疑他就是故意的,可是她沒證據。
這邊顧瞻離了長寧侯府,也總還是心中惴惴。
于是沒回平國公府,而是去了將軍府高家。
想找高云澤,卻被門房告知高云澤和幾位公子相約,去城郊軍營借場地騎射去了,他便又打馬出城,尋了過去。
這一番折騰,等他找見高云澤時都已經是晌午。
高云澤剛自靶場上下來,一邊解身上軟甲一邊胡亂的拿袖子抹臉,汗流浹背,里面一身長袍幾乎全被汗水打濕了。
瞧見了顧瞻尋來,他就笑了:“喲,今天沒去給我那表妹獻殷勤啊?現在想見你一面都得撞大運,你今天是抽的什么風?”
顧瞻從旁邊他的侍從手里拿了水囊扔給他。
高云澤灌了半袋子下去,剩下的直接一仰頭,直接澆在了臉上,洗了個痛快。
侍從連忙又遞了汗巾給他。
他一邊擦著臉,一邊跟顧瞻朝靶場外圍走。
這時另有幾個公子哥也打馬湊了過來,揪住顧瞻也是調侃他見色忘義。
顧瞻沒駁,只對高云澤道:“明日團個局,去方家的馬場吧。”
“好啊。”這幾個打算走武將蔭封路子的世家子弟,對這方面的活動尤為熱衷,當即相應并且熱議起來,“讓方子月把他堂哥叫出來,他家馬場聽說最近有一批西域馬,腳程快還耐勞,前天我說想買,正愁找不到門路呢。”
方子月是英國公府三房的嫡子,因為和顧瞻他們年紀相仿,故而互相才比較熟悉,他家真正繼承爵位和家業的自然也是長房嫡子,英國公府的世子爺比他們這群人年長了一輪左右,并且在朝中領任官職,尋常也不好找他。
顧瞻依著外圍欄桿,看他們鬧:“買幾匹馬而已,這點小事方子月就能做主,明天我叫他。”
高云澤卻隱隱品出幾分陰謀的味道,警惕打量起他來:“我怎么覺得不太對勁,你這就叫無事獻殷勤吧?”
顧瞻大言不慚的扯了扯唇角:“叫你妹妹去長寧侯府下個貼,明日將你表妹也帶出來。”
高云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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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世子:我小舅子,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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