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雕棠不太喜歡雨天。
黑石城中很少下雨,下雨的時候,魔族們都喜歡躲在洞窟。人間卻不同,凡人們總是很有閑情逸致,遇著江南的雨,總要細品一番。
掛著秋香色紗幔的船舫從湖上慢慢飄來,一同飄來的還有花娘的琴音。他站在橋上看著,冷不防一顆腦袋從旁邊伸過來。身穿鵝黃長裙的年輕姑娘半個身體趴在橋頭的欄桿上,笑盈盈地替他解釋:“那是花娘的游舫,城中下雨的時候,她們會來游湖。”
鬼雕棠淡淡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姑娘見狀,忙跟在他身后:“堂公子,你等等我——”
鬼雕棠是在山中修煉時遇到的江意如。這位上山去佛寺燒香的小姐被兇獸追趕,眼看就要死在兇獸血盆大口之下,他恰好路過,一刀宰了那兇獸,救下了那位年輕的小姐。
江意如坐在地上,忍著滿心驚惶,看向眼前的青衫男子,開口道:“我是......我是城中江家小姐,公子家住何方?待我回家,必然奉上厚禮......”
鬼雕棠道:“不必。”從她身邊走過了。
他不欲與人類女子多做糾纏,此次來這小城,也是因為聽說這小城中有一交易館,此交易館中偶爾會有一味靈草販賣,而這位靈草恰好是他煉制突破魔丹的重要材料。
他在城中尋了處宅子住下,沒想到幾日過后,那女子竟然找上門來。
江意如站在門口,身后是家丁們搬來的木箱。她看著鬼雕棠笑道:“總算是找到你了,救命之恩不能就這么算了,公子,這是江家送來的謝禮,你一定要收下。”
鬼雕棠:“......”
人族的金銀細軟,對魔族來說沒有半分意義。他不言語,江意如便讓家丁們將那些箱子搬進他的院中。似乎因為這一點,她覺得自己與鬼雕棠的關系又近了一步,便常常背著家人偷跑出來找鬼雕棠。
“公子公子,你今日也要去交易館嗎?我讓人打聽過了,近幾日都沒有離離草進館,要不要去別處看看呀?”
“公子,除了離離草你還要別的材料嗎?城中的商戶我家都很熟,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盡管跟我說。”
“你是第一次來這里嗎?要不要我帶你去嘗嘗我們當地的酒菜?
她總是很熱情,努力地想要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一點痕跡。鬼雕棠冷眼瞧著這人族女子聒噪的關心,她太吵了,要是別的脾氣壞一點的魔族見她如此吵鬧,說不準會直接殺了她。
但鬼雕棠默許了江意如的靠近,倒不是別的,實在是覺得這人族女子太柔弱了,柔弱到他甚至不必出手,她自己想要活著都很艱難。
下雨天吹了風會著涼生病,看見蟲子老鼠會嚇得臉色蒼白,聽完說書先生講的精怪故事夜里都不敢將頭伸出被子......人族的女子,柔弱又膽怯,如一方易碎的瓷器。
但她膽子又很大。明明他冷言冷語,雖收斂了魔氣,但渾身上下的寒意令交易館的修士們都不敢近前,但這女子卻仿佛毫無察覺,時常過來找他。
她以為鬼雕棠是從山上下來的隱世修士,知道交易館的人叫他“堂公子”,她便也喚他“堂公子”。她嫌他住的屋子冷清,隔幾日就去摘一大把野花,插在他屋中桌上那方青瓷花瓶中。
她的膽子一日比一日大,有時候鬼雕棠去交易館,她來找人沒找見,便自己熟門熟路地推門進去。將買好的糕點和酒菜擺在他桌上等他回來,若是久等還不回來,就自己先行離去。
人族的食物對魔族來說,沒有絲毫益處,但她日日來送,鬼雕棠難免心中好奇。有時候回去時候晚了,看見桌上擺放的精致糕點,終于還是忍不住嘗了一點。
入口的瞬間,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實在是有些太甜了。
江意如是第一個如此靠近他的人族,不過這也是在對方不知道他魔族身份的前提下。有一日他回到屋中,發現江意如正坐在桌前,面前放著撐開的一把青色紙傘,桌上擺放著筆墨,這姑娘正在往他的傘面上畫畫。
鬼雕棠瞳孔驟然一縮:“你干什么?”
江意如嚇了一跳,道:“我......我看你這把傘上有些素淡,我們城里貨行賣的油紙傘,上頭都有花樣的......我想幫你畫一畫......”聲音漸漸地小去。
鬼雕棠看著眼前的青紙傘,臉色難看極了。
江意如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惴惴不安地看向他:“我是不是......闖禍了?”
鬼雕棠平靜下來,淡淡道:“沒有。”
江意如神情一松,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鬼雕棠冷漠的聲音響起:“日后你不要再來了。”
她不解地看向鬼雕棠,而后眼圈漸漸紅了,什么都沒說,沉默著很快離開了。
鬼雕棠轉身去看桌上的青紙傘。
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青紙傘,這應該算是他的法器之一。是他尋了千年紫竹和麒麟冰蠶絲煉制的法器,可抵擋部分雷劫。如今他修煉快至突破,雷劫想來不日就會到來。這青紙傘被他封印了魔元之力,看起來如普通紙傘一般,江意如在上頭涂畫,傘面的效力也會折損。
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鬼雕棠有些頭疼。
然而這頭疼并不全部來自于被破壞的法器,還有剛剛離開的女子眼中隱忍的眼淚。
他不應當和人族走得那般近的,黑石城的說書人成日講的那些故事里,人族與魔族走得太近,下場總是凄慘。雖然那些故事大多都是杜撰,但也不全是空穴來風。
他看向桌前的青紙傘,這紙傘從前只有素淡的一層青色,像瓷器上頭淺淺的一層釉,如今卻變得豐富了起來。江意如的畫技很好,不過多了些墨色,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方小城的煙雨。
鶯啼燕舞,湖邊楊柳依依,一方石橋橫跨湖面,湖中有被紗幔包裹的船舫順流而下。而在蒙蒙細雨中,青衫男子手執一把油紙傘,藏于天地之中。
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