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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曹雪芹  分類: 歷史 | 言情 | 經典 | 曹雪芹 | 紅樓夢 
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克薄他,因惦記著母親哥哥,并不回頭,一徑去了。這里黛玉仍舊立于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紈、迎春、探春、惜春并丫鬟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后,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里自己盤算說道:他怎么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呢。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卻是賈母搭著鳳姐的手,后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并丫頭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薛姨媽、寶釵等也進去了。

忽見紫鵑從背后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你什么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里,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兒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到瀟湘館來。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里,又欲滴下淚來。不防廊下的鸚哥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你作死呢,又了我一頭灰。那鸚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么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于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梳頭呢,看見他進來,便笑著說道:你這么早就梳上頭了。寶釵道:我瞧瞧媽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屈了。你等我處分那孽障。你要有個好歹,叫我指望那一個呢薛蟠在外聽見,連忙的跑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么,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而哭,聽如此說由不得也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們娘兒們,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凈了。

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從那里說起妹妹從來不是這么多心說歪話的人哪。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些話,就使得嗎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后,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了。好不好寶釵笑道:這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兒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猶可,要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口里說著,眼睛里掌不住掉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來招著媽媽哭了。薛蟠聽說,忙收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媽哭來著罷罷罷,扔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喝。寶釵道:我也不喝茶,等媽媽洗了手,我們就進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做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么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里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看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里外回廊上許多丫頭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里。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里答應著: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當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么,只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問:你想什么吃回來好給你送來。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叫做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別急,我想想這模子是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老婆問管廚房的去要。那老婆去了半天,來回話: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繳上來了。’鳳姐聽說,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記得交上來了,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還是管金銀器的送了來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里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要不說出來,我見了這個,也不認得是做什么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什么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我吃著究竟也沒什么意思。誰家長吃他那一回呈樣做了一回,他今兒怎么想起來了!說著,接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里立刻拿幾只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么鳳姐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托賴著連我也嘗個新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做人情。說的大家笑了。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里,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帳上領銀子。婆子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賈母聽說,便答道:我的兒!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日我像鳳丫頭這么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獻好兒。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要這么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疼。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里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里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了,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說。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要贊黛玉,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罷。把丫頭們又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猶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時常他弄了東西來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兒。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么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寶玉在屋里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

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下。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說,煩他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絳子。寶玉笑道:虧了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絳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兒就叫他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何事。寶釵說明了,賈母便說道:好孩子,你叫他來替你兄弟打幾根罷。你要人使,我那里閑的丫頭多著的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大家說著,往前正走,忽見湘云、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

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腳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那老婆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寶釵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奉與賈母;李宮裁捧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們伏侍罷,你在那里坐下,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里,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老婆們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于是鳳姐放下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釵湘云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干凈家伙來,替寶玉揀菜。少頃,蓮葉湯來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里,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難拿。可巧鶯兒和同喜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二爺正叫你去打絳子,你們兩個同去罷。鶯兒答應著,和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么遠,怪熱的,那可怎么端呢玉釧兒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里,命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口,玉釧兒方接過來了,同著鶯兒進入房中。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們兩個來的怎么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過來。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見了玉釧兒,便想起他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屋里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里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上好玉釧兒滿臉嬌嗔,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替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哭喪著臉,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哄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只管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憑他怎么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湯端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喝。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喝了,你好趕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你。你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說著,便要下床,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也忍不過,起身說道:躺下去罷!那世里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叫我那一個眼睛瞧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里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著些。若還這樣,你就要挨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釧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果真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他的意思來,原是寶玉哄他喝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聲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與別的門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偏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里端著湯,卻只顧聽。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嚇了一跳,忙笑著:這是怎么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后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里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么絳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了。煩你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么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么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姑娘,你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里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鶯兒道:什么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么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么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么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么鶯兒道: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里。我們怎么好意思去呢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打那里說起正經快吃去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里打著,一面答話:十五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么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姓名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做金鶯,姑娘嫌拗口,只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那一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嬌腔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么好處你細細兒的告訴我聽。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他。寶玉笑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只聽見外頭說道:怎么這么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下,因問鶯兒:打什么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兒。寶釵笑道:這有什么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么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

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剛才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說指名給我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去,這有什么猜疑的。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將菜給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給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里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頭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問他:可走得了么要走的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著實惦記著呢。寶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過來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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