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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曹雪芹  分類: 歷史 | 言情 | 經典 | 曹雪芹 | 紅樓夢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復,仍回大觀園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蕓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里,那小紅同眾丫鬟也在這里守著寶玉。彼此相見日多,漸漸的混熟了。小紅見賈蕓手里拿著塊絹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蕓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里沒有小紅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佳蕙,因答說:在家里呢,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兩日心里到底覺著怎么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小紅道:那里的話好好兒的,家去做什么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小紅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么樣小紅道:怕什么還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凈。佳蕙道:好好兒的,怎么說這些話小紅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你。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愿,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頭我心里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伏著寶玉疼他們,眾人就都捧著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小紅道:也犯不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心腸,由不得眼圈兒紅了,又不好意思無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熬煎似的。

小紅聽了,冷笑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里拿著些花樣子并兩張紙,說道:這兩個花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小紅撂下,回轉身就跑了。小紅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等不的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紅便賭氣把那樣子撂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里了怎么想不起來一面說,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罷。小紅道:他等著你,你還坐著閑磕牙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

說著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來。小紅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里去了怎么打這里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好好兒的,又看上了那個什么‘云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里聽見,可又是不好。小紅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信著他去叫么李嬤嬤道:可怎么樣呢小紅笑道:那一個要是知好歹,就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傻,為什么不進來小紅道:既是進來,你老人家該別和他一塊兒來;回來叫他一個人混碰,看他怎么樣!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大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著拄著拐一徑去了。

小紅聽說,便站著出神,且不去取筆。不多時,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見小紅站在那里,便問道:紅姐姐,你在這里作什么呢小紅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小紅道:那里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蕓二爺來。說著,一徑跑了。這里小紅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蕓來了。那賈蕓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紅一溜;那小紅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蕓:四目恰好相對。小紅不覺把臉一紅,一扭身往蘅蕪院去了。不在話下。

這里賈蕓隨著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后方領賈蕓進去。賈蕓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只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扇,上面懸著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蕓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這四個字。正想著,只聽里面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么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蕓聽見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爍,卻看不見寶玉在那里。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后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里頭屋里坐。賈蕓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蕓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里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蕓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著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蕓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蕓嘴里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著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賈蕓自從寶玉病了,他在里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他在寶玉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么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里,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么著。賈蕓笑道:雖那么說,叔叔屋里的姐姐們,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蕓口里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回,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賈蕓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著些走,口里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寶叔屋里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蕓又道: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就叫小紅。你問他作什么賈蕓道:方才他問你什么絹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絹子的。我那里那么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才在蘅蕪院門口兒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么謝我。原來上月賈蕓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小紅問墜兒,知是他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要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里答應了,接了絹子,送出賈蕓,回來找小紅,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賈蕓去后,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么又要睡覺你悶的很,出去逛逛不好寶玉見說,攜著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襲人笑道:你沒別的說了!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寶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么委瑣,越發心里膩煩了。寶玉無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兒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何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后面,拿著一張小弓兒趕來。一見寶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呢。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他做什么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做什么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磕了牙,那時候兒才不演呢。

說著,便順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著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扳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并兩個婆子卻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發,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么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么黛玉道:我沒說什么。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呢!我都聽見了。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鵑道:我們那里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黛玉登時急了,撂下臉來說道:你說什么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心下慌了,忙趕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好歹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些話,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罷,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顧不得別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焙茗在二門前等著。寶玉問道:你可知道老爺叫我是為什么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著寶玉。轉過大廳,寶玉心里還自狐疑,只聽墻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見薛蟠拍著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里肯出來的這么快!焙茗也笑著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想過來,是薛蟠哄出他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賠不是,又求:別難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么說是老爺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要哄我,也說我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喲,越發的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雜種,還跪著做什么焙茗連忙叩頭起來。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老胡和老程他們,不知那里尋了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西瓜,這么長這么大的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羅豬、魚。你說這四樣禮物,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么種出來的!我先孝敬了母親,趕著就給你們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來了,我和你樂一天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到他書房里,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并唱曲兒的小子都在這里。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話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沒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兒來拜壽,打算送什么新鮮物兒寶玉道:我沒有什么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寫一張字,或畫一張畫,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了:昨兒我看見人家一本春宮兒,畫的很好。上頭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什么‘庚黃’的。真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里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里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么薛蟠道:怎么沒看真寶玉將手一撒給他看道:可是這兩個字罷其實和‘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個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覺沒趣,笑道:誰知他是‘糖銀’是‘果銀’的!

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已進來了,眾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門了,在家里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來,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叫兔鶻梢了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么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卻有大幸。

薛蟠眾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才是,只是今兒有一件很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眾人那里肯依,死拉著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那一回有這個道理的實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眾人聽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著,一氣而盡。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個東兒,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奉懇之處。說著撒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省了人打悶雷。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眾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惦記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回來,因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他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掛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個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正說著,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著送給別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閑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后,聞得寶玉來了,心里要找他問問是怎么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園內去了,自己也隨后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盡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灼,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紅院來,門已關了,黛玉即便叩門。誰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偷著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并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性情,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見是他的聲音,只當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么晴雯偏偏還沒聽見,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人來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里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把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因又有一首詩道: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那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婁婁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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