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那個孩子,魔君矢怨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她只記得,初有孕之時,她的反應很強烈,甚至無法掩藏住身上的魔氣。
為免被人發現,她只能成日躲在屋子里,閉門不出,誰也不見。后來發生的事情,她不太記得了,只知道孩子沒了之后,策夢便答應與她完婚。
而在婚禮當天,便是魔族攻入鴻蒙山之時。
一直以來,魔君矢怨總隱隱覺得自己好似忘記了什么。直到今天,她的魂魄被撕扯而出,塵封在腦海深處的記憶也跟著冒了出來。
最初發現她有身孕的,不是她,而是策夢仙君。他將她藏了起來,想方設法穩定她體內的神力與魔氣。
但這個孩子來得很不是時候。
原先,魔君矢怨體內的神力與魔氣就無法達成有效平衡,剛成型的胎兒吸食她體內的力量,愈發加重了魔君矢怨力量失衡的情況。
她的魔氣開始不受控制地外溢。
即便是策夢仙君,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無法挽救頹勢。他只能將魔君矢怨肚子里的孩子拿掉。
但當時魔君矢怨已經接受了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不同意。
她回想起與策夢仙君爭執時的場面:
——“我要留下她,你沒有資格將她帶走!”
——“但你的身體支撐不住。長此下去,你會比這個胎兒更早死亡。”
——“那又如何,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走開,我不用你管我,我即便是死了又怎樣,橫豎礙不著你。等我死了,你不是更開心?那樣的話,你就能擺脫我了,是不是?你休想擺脫我,策夢,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有意外。”
——“我不信,你在騙我。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之前怎么不見你這般柔情蜜意?說到底不就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會把她生下來,然后告訴她,她的父親是怎樣一個薄情寡義之人!”
——“你到底怎樣才肯同意將孩子拿掉?”
——“你死了這條心。我不會答應你。”
策夢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固執。在她吃了藥安眠之后,策夢便帶著天界的醫者悄悄動了手,取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同時,他又在她身上施加了一層法咒,抹除了有關孩子的一切記憶。
魔君矢怨再度醒來,發現自己體內的力量悄無聲息地失去了一部分。她有過懷疑,但策夢始終不曾表露半分異樣。
她查不出這當中發生了什么,正想糾纏策夢與她完婚之時,策夢就自己提出了要同她結成連理。
魔君矢怨心中訝異,沒想到策夢還真是信守承諾,說承擔便承擔了。同時,她著手準備起自己的計劃來。
到了大婚那日,聞訊而來的賓客來到了鴻蒙山。魔君矢怨在賓客的酒釀中下了藥,藥翻了那伙神仙。
她并沒有急著殺策夢,而是先將那些神仙的力量全數吸收,補充她體內受損的力量。天界神官的神魂是上等的補品。
魔君矢怨將那些神仙的魂魄與力量煉化,實力遠超以往。她看著策夢仙君,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你可以選擇投降或者不投降。你若甘心臣服,我可以放了你,準許你隨我回到浮屠城。你若不愿投降,那么,鴻蒙山就是你的葬身之處。策夢,不要讓我失望。”
問出這一問題的時候,魔君矢怨是真心希望策夢能夠識相點,跟隨她走。
但人間世事往往是事與愿違的。
策夢不但拒絕了她,還要她回頭是岸。
魔君矢怨在心中冷笑。
哈,他怎么敢的。當年敕玄狗賊帶人殺入魔族之時,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界神官可不是這么說的。
他們要殺盡天下所有魔族,要所有魔族臣服在天界腳下。
就因為神與魔的道路不同。
魔君矢怨不再憐憫。她落下一聲極輕的笑聲,隨后,長劍刺入了策夢仙君的身體。
不知道為什么,策夢仙君在她手下毫無還擊之力,就這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血色浸染了他的衣衫。
不過眨眼的工夫,他就倒在血泊之中。
她以為殺了策夢會讓她感到高興。但并沒有。相反的,她感到心中空了一塊。比起千年前目睹母親身亡的憤怒與悲傷,此時此刻,她竟覺得往后的人生再無生趣。
魔君矢怨下意識地想做些什么,至少不能讓策夢就這樣死了。
但在這時候,那棵不知死活的神樹跑了過來。
神樹修行數百年,終于在策夢的大婚之日化成人形。魔君矢怨懷疑她是故意的。這棵樹必然是不安好心,非要在這等關鍵時候,毀掉她與策夢的婚禮。
魔君矢怨心中有了打算。
她要先殺了近香移,再將策夢仙君帶走。她會想個辦法,掩蓋去策夢的真實相貌,毀掉他的修為,最好讓他變成與她一樣的魔族,這樣,他就能和她在浮屠城廝守。
這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
但是策夢偏偏要和她對著干!
他對所有的魔族都施了法咒,不僅如此,還將一身修為傳給了那棵樹!
那棵樹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費這般心思栽培。以心頭血澆灌也便罷了,他還要讓蠢樹傳承他的衣缽。
策夢把她當成什么?他真的有將她當成自己的妻子?他真的愛她?
魔君矢怨認為自己被騙了。
她看著近香移和策夢逃離的背影,覺得他們所謂的“養父養女”的關系真是令人惡心。
再后來,鴻蒙山那場大戰,以天界的救援而結束。
魔君矢怨最終沒能帶走策夢,而她的一部分下屬也被天界所擒拿。所謂的偷襲、圍攻,不過是一場兩敗俱傷的平局。魔族并沒有從這場戰爭中討到什么好處。
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就是她終于能完美平衡體內的神魔之力了。這還得拜那些前來賀喜的天界神官。
若非有他們的神魂與修為相助,她也不能這么快掌握平衡正邪之力的訣竅。
但在百年之后,魔君矢怨再次回想起與策夢仙君在鴻蒙山上的時光,她終于明白,那場婚宴也是對方設下的騙局之一。
婚宴所請的神官,都是受策夢仙君之邀而來的。早在千年前,他們便已從天界退位,或是隱居逍遙境,或是在太虛庭擔任閑職。
而這些神官,曾經都參與了一千五百年前的神魔之戰。
他們來到鴻蒙山之前,都已經抱有必死的決心。他們的決心并非要誅魔,而是要犧牲自己,協助魔君矢怨平衡體內的神魔之力。
唯有如此,才能完成最完美的神魔之體。也只有這樣至正至邪的力量,才能煉成補天闕。
而神器補天闕能在百年之后,挽救天界,挽救萬物生靈。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策夢仙君精心設下的局。他根本不愛她,他愛的只有天界,只有蒼生。
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即便生死道消,也要裝出無辜、無奈、無可奈何的模樣,欺騙她,讓她自愿完成神魔之體。
此時此刻,法器抽走了她身上僅存的神魔之力。磅礴力量融入金色法器當中,頃刻間便形成一道隱約透明的八卦之象。
同時,強大的吸力拉扯著她。魔君矢怨難以抵抗,整個人便向法器飛撲而去。
金色光芒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
魔君矢怨感受不到任何痛覺了。刺目的金光幾乎毀掉了她的眼睛,她無法感受自己,無法感受天地自然,只覺得心中鈍痛無比。
她承認,在與策夢相處過程當中,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她是想過與對方攜手一生的。但是……但是策夢沒有。
從始至終,他都是理智的。
他理智地與她相愛,與她耳鬢廝磨,與她有了孩子。他能一面甜言蜜語,一面策劃著在將來某一天殺了她。
神仙真是無情啊。
魔君矢怨想著,眼角倏然落下淚來。溫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襯得她臉上的魔紋愈加艷麗。
敕玄仙君如此,策夢仙君亦是如此。其實神與魔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魔族為惡只在表面。
他們魔族是擺在臺面上作惡,而神仙是藏著心眼作惡。他們會使盡所有計謀,既殺人,又誅心,讓人懷著痛苦與憤恨死去。
論心計,這些神仙確實技高一籌。
只是她看不明白,以為滿天神者當中還有例外,但其實不是。即便是無情道修煉成神的玉玄熾,他不也對近香移兩副面孔?
起初,她看玉玄熾,是想從他身上找出點策夢的影子來。但他終究是與策夢不同的。策夢比他有人情味,他也不會像玉玄熾那樣,分明動心,卻做無情之態。
想到近香移和玉玄熾,魔君矢怨即刻睜開了眼睛。
在她肉身將要與神器融為一體之際,她倏然揚起胳膊,一甩手,便將無垢圣蓮丟了出去。
她回頭看了眼近香移,道:
“縱然我厭惡你,但我想要重隱山死。無垢圣蓮是其中關鍵,要怎么處置,隨你。”
說完這句話,魔君矢怨不再看近香移一眼。
瀕死之際,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心境竟是如此安寧、平和。除此之外,她還感到一陣疲累。這么多年下來,她為復仇天界,深受折磨。
到頭來,她還是要死的。恨也好,愛也好,她已經不想再斗了。她想休息。
一片金光之中,魔君矢怨緩緩閉上了眼睛……
與此同時,法陣外圍。
近香移驟然回神,接住了魔君矢怨丟出的無垢圣蓮。疑惑之際,卻見前方光芒大盛,刺目的光沖天而上,幾乎照亮了整個無欲魔界。
魔君矢怨的身體便在這道圣光當中逐漸消亡了。她的身形消散于法器當中,最終融入其中,成為神器的最后一分祭品。
緊接著,敕玄仙君一沖而上。流光從他掌下飛出,絲絲縷縷落在神器之上。只見半空之中,法器表面浮現一層黑白八卦,進而與神器融為一體!
敕玄仙君神情一松,道:“成了!”
話音落下,法陣結界應聲碎裂。
敕玄仙君牢牢控制住神器,回頭看了眼近香移和玉玄熾,道:“你們先稍待片刻,神器的神力尚未穩定,我還需以法力修復。”
近香移點點頭,道:“我明白。”她看了眼玉玄熾,道:“那么我們便在遠處等您。”
敕玄仙君微微頷首,近香移便和玉玄熾向后退開了。
等拉開了一段距離,玉玄熾才問:“你何時與敕玄仙君定下了今日之局?”
從離開止戈天后,他便時刻跟隨近香移,不曾見她與旁人有過往來。那么,無欲魔界的法陣,還有敕玄仙君是怎么一回事?
“還有補天闕。敕玄仙君何時做了這項寶物?”玉玄熾問道。
近香移便一一向他解釋:“我并沒有與敕玄仙君擬定計策。定下計策的,是策夢仙君。
“其實早在百年前,策夢仙君便讓敕玄仙君做了準備。只要我入了止戈天大牢,他便要帶著策夢仙君所做的補天闕來到無欲魔界,完成神器。”
玉玄熾道:“百年前……換言之,策夢仙君早已料到天界有此劫難,所以才做出補天闕來代替天機一夢?”
“是。”近香移道:“就連我被止戈天帶走,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先前將我帶走的止戈天神官,就是奉了他的命令,以釋靈鞭來解除神魂禁制,恢復我的記憶與神力。”
玉玄熾:“策夢仙君深謀遠慮。”
說到這個,玉玄熾即刻將養魂丹交給她:“這是我從敕玄仙君的舊居當中找到的,對你修復神魂有所幫助。”
近香移低頭看了一眼,隨后將其收入囊中。
她沒有急著吃藥,反而在打量手中的無垢圣蓮。
“魔君矢怨在臨死之前將圣蓮交給了我,你說,她這是什么目的?”近香移道:“她會不會是在騙我?”
魔君矢怨有無數個心眼子。近香移可不認為,魔君矢怨會這樣輕易就將寶物交給她。
畢竟他們是敵對關系,魔君矢怨痛恨她,看她不順眼;而她也與魔君矢怨有仇。雙方都想弄死對方。
所以近香移有理由懷疑,所謂的無垢圣蓮是魔君矢怨的另一個陷阱。
玉玄熾道:“是不是陷阱,一試便知。”
近香移:“怎么試?”
玉玄熾道:“無垢圣蓮交給我。你只管修復神魂的損傷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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