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臘月,哪怕旭日升起,也毫無暖意。
這些單薄的棚子根本就遮擋不住山風,強勁的寒風微微吹亂了顧燕飛的鬢發,幾縷發絲吹在她的眼眸上。
顧燕飛似是渾然不覺。
庾朝云怎么在這個時候就到了京城?!
庾朝云是方明風的表妹,英國公夫人庾氏娘家的外甥女。
上輩子,庾朝云是在次年二月到的京城,特意去了定遠侯府給顧太夫人請安。
當時,庾朝云主動釋出善意,說她沒有姐妹,與自己一見如故。
庾朝云的大丫鬟悄悄告訴自己,庾朝云在一歲時沒了母親,父親續娶繼室,外人只以為繼母賢德,其實尖酸刻薄,庾朝云日子艱難。
當年的自己覺得與庾朝云同病相憐,把她視作密友,卻不想,在自己終于能夠帶著重傷的兄長擺脫顧家這個吃人地獄的時候,庾朝云竟然狠狠捅了自己一刀,徹底地斷了自己的最后一條后路……
上輩子經歷過的痛苦再次洶涌地撲面而來,顧燕飛只覺得心口就像那滾燙的沸水似的翻滾不已,眸底染上一絲血色。
“庾姑娘。”有人喚了庾朝云一聲。
庾朝云聞聲望去,耳朵上戴那對蓮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墜隨之搖晃,脖子上戴的赤金嵌寶蝴蝶項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兩對嵌著七寶、薄如蟬翼的蝶翅微微顫顫地搖晃著,如同一對真正的彩蝶停在了她的肩頭。
韋嬌娘、路芩等人傻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好一會兒都沒動靜。
“哇!”藍衣姑娘唇間發出低低的驚嘆聲,指著庾朝云的發簪說,“她戴的那個項圈是金品齋這一季的招牌!”
“還有她這衣裳的料子應該是云錦吧!”
“看,她用的那個茶碗應該是建窯黑釉兔毫盞……”
姑娘們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而那些公子哥全都插不上話。
韋嬌娘皺了皺秀氣的眉頭,不以為然地悄聲在顧燕飛耳邊道:“這些個所謂的高門世家就愛裝模作樣!”
“穿成這樣,哪里像是來打獵的。”
“又不打獵,來獵場做什么?”
“你看著,一會兒她們定要嫌棄血腥味重,話里話外地說我們粗鄙、殘忍,啰嗦個沒完。”
顧燕飛眼底的那抹血色已經被壓下,恢復成了原本的清明、通透,目光在那些端莊優雅的高門貴女身上輕飄飄地掠過。
她們自顧自地在說話,從頭到尾,都沒往周圍的其他人看過一眼,也似乎全然不在意其他人投在她們身上的目光。
有的人在低聲細語,有的人在焚香,有的人在分茶,又有的人嫌棄這里風大,讓丫鬟趕緊去搬屏風來……
在周圍其他鮮衣怒馬的少年人映襯下,這幾位文質彬彬的姑娘家顯得那么鶴立雞群,像是不慎走錯了戲臺似的,格格不入。
“想分茶,就回家分去,到這種深山老林里窮講究干嘛!”韋嬌娘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嬌娘,這你就不懂了吧。”那藍衣姑娘一把拉過韋嬌娘,嘰里呱啦地說起了悄悄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旁邊好幾個心思活絡的人也都從這些世家貴女的身上品出幾分味道來,三三兩兩地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抿唇直笑。
“對了!”蔫了一會兒的路芩很快又精神一振,比了一根食指,脆生生地說道:“還有一件事,你們總不知道了吧?”
“越國三皇子百里胤今天也會來。”
小姑娘等著看眾人驚訝的眼神,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
青衣公子“切”了一聲,就差直說,就這?
路芩又蔫了,韋嬌娘爽朗地哈哈大笑:“不管他們,我們玩我們的。”
“怎么樣?今年你們想怎么比?”
他們這些人每年冬天都會來上林苑冬獵,可以說是慣例了,也就是今年突然多了一些往年不來的世家女。
“獵狼怎么樣?”一身青色胡服的年輕公子哥笑嘻嘻地甩了甩馬鞭,躍躍欲試。
“狼肉太柴了。”路芩反對道,“熊吧,我想吃熊掌了。”
“獵熊太危險了,不好不好。”
“獵虎吧……”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各抒己見,熱熱鬧鬧。
最后,還是韋嬌娘果斷地拍案道:“虎為首,狼為次。”
也就是說,誰獵到了虎就是這次冬獵的魁首,要是沒人獵到虎,那么獵狼者為魁首。
眾人都沒有異議,接著,路芩興致勃勃地又道:“那彩頭是什……”
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路芩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瞇瞇地一擊掌,提議道:“嬌娘,不如讓大皇子殿下來定彩頭吧。”
眾人一怔,就聽前方的一個興奮輕呼聲:
“是大皇子殿下來了。”
周圍先是一陣騷動,接著又靜了一靜。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吸走似的,眾人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聞聲望去。
就見那旭日升起的方向,一隊十七八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朝這邊策馬奔馳而來。
一行人中,最醒目的就是為首那位騎著白馬的年輕公子,正是楚翊。
璀璨的陽光傾瀉而下,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襯得他的氣質清逸出塵,朗朗如清風,皎皎如明月。
楚翊身著一襲月白色繡銀色暗紋的騎裝,策馬飛馳時,閃著微光的衣袂隨風輕拂,翩然欲仙,這一人一馬仿佛乘云而來。
與楚翊齊頭并進的是一個二十出頭、面容英朗的錦衣青年,皮膚黝黑,寬肩窄腰,身著一襲寶藍色翻領窄袖胡服,騎著一匹四蹄雪白的矯健黑馬。
“得得”的馬蹄聲回響在山林間,驚飛了林間一群雀鳥,偶有幾片羽毛飄落。
空地上的眾人紛紛起身恭迎。
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楚翊一行人越來越近,最后在十幾丈外勒緊了韁繩,馬匹們紛紛停了下來,嘶鳴不已。
“吁。”后方,康王楚祐把馬停在了距離楚翊半個馬身的地方。
楚祐一直在注視著楚翊,面容沉靜、冷峻、肅穆,只是從他略微用力的手背可以看出他沒有表現出來的那么平靜。
他胯下的黑馬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情緒,喘著粗氣。
“參見大皇子殿下。”
前方眾人恭敬地俯身對著楚翊行了一禮,喊聲整齊劃一,又驚起了三五只鳥雀,撲簌作響。
其中一只麻雀展翅在顧燕飛的頭上飛快地掠過,一側翅膀似乎輕輕地擦過了她的發髻。
馬上的楚翊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顧燕飛,唇角翹了翹。
今天顧燕飛身穿一襲丁香色繡紫藤花翻領窄袖騎裝,足踏鹿皮短靴,一頭濃密蓬松的青絲梳著簡單的纂兒,發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沒有一點其它首飾,簪尾的兩朵紅梅在陽光撫觸下嬌艷欲滴。
楚翊溫潤的目光落在那梅花簪上,流連地轉了轉,眼底越加溫和。
顧燕飛對著楚翊露出一個明媚的笑靨,笑渦淺淺,算是打了招呼。
楚翊抬了抬右手,似是在回應著什么,才對著眾人淡淡道:“免禮。”
楚祐順著楚翊的目光也看到了顧燕飛,瞇了瞇狹長的鷹眼,那鷹一樣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顧燕飛頭上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這是……
楚祐的瞳孔微微一縮,眼神一點點地變得幽深。
別人也許不認識這支梅花玉簪,但是楚祐認得。
這支玉簪名叫“傾梅簪”,是由太祖皇帝親手所刻,贈與太祖皇后。當年,先帝娶了元后柳氏后,太祖皇后就把這傾梅簪賜給了柳氏。
在楚祐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在慈寧宮看到了一幅太祖皇后的畫像,畫像上的太祖皇后頭上就戴著這支傾梅簪,當時母后臉上那若有所失的表情深深地銘刻在當時還年幼的楚祐心中。
楚祐知道,母后也想要那支傾梅簪,只是傾梅簪在柳氏辭世前就已經給了皇長兄楚祈。
很顯然,楚祈又把它傳給了楚翊。
而楚翊竟然給了顧燕飛?!
楚祐的眉頭跳了跳,無意識地拉了拉韁繩。
馬匹一邊踱著鐵蹄,一邊發出低低的嘶鳴聲。
楚祐恍然不覺,腦海中不由想到了上次他與袁哲一起時,曾在街上看到楚翊與顧燕飛一同在瓊芳齋的雅座里。
他原本以為楚翊與她之間最多只是“紅袖添香,攜美出游”之類,可楚翊竟然連太祖皇后的東西都給了出去。
莫非這兩人之間并不是這么簡單?!
楚祐深深地審視起前方這個他曾經不屑一顧的少女。
少頃,他的目光又從顧燕飛移向了楚翊,眼神又變得不同了,帶著幾分了然,幾分輕蔑,幾分若有所思。
此刻再聯想嫆兒告訴他的那些事,楚祐忽然就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某些散落的珠子終于串聯在了一起……
他的眸底掀起一片驚濤駭浪,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身形繃緊。
“大皇子殿下,您來得正是時候。”韋嬌娘笑吟吟地上前一步,豪爽地對楚翊拱了拱手。
身為將門兒女,即便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中,她依然是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