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夫人是枕邊人,當然知道丈夫二十年前曾經受過箭傷,此刻聽顧燕飛娓娓道來,也是恍然大悟,重重地擊掌道:“從前那些庸醫都說你嗜酒以致腸胃弱,原來竟是這么回事!”
為了腸胃的問題,衛國公夫人也給衛國公請過幾次太醫,湯藥也喝了,可總不見好轉,也只能勸他少喝酒。
顧燕飛一本正經地對著衛國公夸了一句:“你可真厲害!”真能忍,簡直百忍成鋼了!
楚翊偏過頭,把拳頭放在唇下,低低地失笑,優雅而克制。
“……”衛國公嘴巴張張合合,無言以對。
那些個腸胃惡心、腹脹、腹痛的問題,他從來也沒太當回事,習慣了就好。
畢竟他身上多的是戰場上留下的舊傷,平日里,每每遇到雨雪天,風寒發作起來,就跟刀刮似的疼。
就是偶爾便血,衛國公也覺得沒啥大不了的,那些太醫開的方子實在是太苦,反正又沒用,喝了幾次后,他都是偷偷把藥倒掉的。
衛國公掩飾地干咳了兩聲,笑容也有些勉強,呵呵道:“好說好說。”
知夫如妻,衛國公夫人一眼看出了丈夫笑容中的那抹心虛之色,心中一動,瞇了瞇長目。
“好你個韋詵!”她眼底浮現一股子危險的光芒,抬手一把揪住了衛國公的右耳,不客氣地重重一擰一扭……
衛國公倒抽了一口冷氣,蒼白的臉龐上,五官頓時扭曲。
要不是在外頭,他差點就要說“夫人饒命”了。
衛國公夫人很快松開了衛國公的耳朵,落落大方地對顧燕飛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歉然道:“小……公子,我這人性子急,剛剛唐突了。”
說著,她從腰側解下一根馬鞭,強硬地塞給了顧燕飛,“我有一匹汗血寶馬,可日行千里,就當是我的賠罪!”
“咱們一笑泯恩仇,你別跟我這渾人計較……哎,都怪這老頭子諱醫忌醫,才會傷上加病,鬧出這么一場誤會!”
說著說著,衛國公夫人就遷怒到了衛國公身上,忍不住用拳頭往他的胳膊錘了幾下,稱呼也從之前的“阿詵”變成現在滿口嫌棄的“老頭子”。
可憐衛國公大病初愈,被衛國公夫人重重地捶了這幾下,差點沒站穩。
顧燕飛“噗嗤”地笑了出來,笑聲清若銀鈴,又仿若有夾著花香的的微風輕掃而過。
她正想買馬呢!
“也罷。”顧燕飛抓著馬鞭隨手甩了甩,收下了對方的這份賠禮。
這位韋夫人直爽火爆的性子和她在曜靈界的九師姐有點像呢。
這么一想,顧燕飛心底不由對韋夫人升起了一絲親近感,便又多提點了幾句:“國公爺,你這是陳年舊疾,雖然病根已除,卻也還沒痊愈。”
“等回去后,你再找太醫開個方子溫養溫養,養個一年半載,就能恢復七七八八,以后萬不能喝烈酒,不能吃肥肉。”
“不然,你這壽元難長。”
說話間,她環視著這滿室腥臭的血跡,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那淡淡的語氣仿佛閑話家常,但是她之前展現出的超凡手段讓任何人都不敢輕慢。
“小……”衛國公本想說小丫頭的,轉而想到人家姑娘女扮男裝,自己揭破反而不美,于是硬生生地改了口,“小兄弟,這回多謝你了。”
說話間,他心里多少也有幾分后怕。
不過,衛國公終究是個經歷過無數次生死錘煉的老將,那種脆弱的情緒也就是一閃即逝,很快他又精神一振,心想:他來聽戲,竟然偶遇一個活神仙,說明他是命不該絕啊!
小兄弟?顧燕飛被這個稱呼逗笑了,那她豈不是成了楚翊的小表叔了?
她忍不住悶笑著去瞥楚翊,烏瞳中波光流轉,笑渦淺淺。
兩人目光相接,楚翊疑惑地一挑眉。
“小兄弟,”衛國公夫人與丈夫有相同的默契,殷切地問道,“不知道你可有什么溫養的方子?”
過去這半個時辰,衛國公夫人簡直就像在天堂與地獄間走了一個來回,此刻她對顧燕飛是徹底信服了,一臉期盼地看著她。
顧燕飛坦然地搖頭道:“我更擅急癥。”
她說得是實話,她確實更擅長急癥。
在曜靈界時,那些修士也只有在傷重快要隕落又或者修為大損之時需要醫修出手,平時的小傷小病,他們打打坐,弄些靈草、靈藥服下也就夠了。
衛國公夫人聞言,也就不再強求,再次致謝:“多謝小兄弟指點。”
顧燕飛一聽“小兄弟”這三個字,忍不住又瞇眼笑,暗自樂呵著。
衛國公卻是苦著臉,他知道接下來他的日子恐怕沒那么好過了,要過上青菜豆腐的和尚日子了。
這簡直比方才吐血還慘!!
衛國公一邊在心里嘆氣,一邊干巴巴地對著楚翊拱了拱手:“賢侄,這一次也擾你費心了。”
“改日我與你‘伯母’再去府上拜訪。”
說到“伯母”時,衛國公的語調就有些怪。
這番客氣話怎么聽怎么生硬,實在不像是傳說中那個連先帝與今上都敢懟的衛國公。
慕容雍來回看了看衛國公與楚翊,眸底閃過一抹思忖,又細細地打量了楚翊一番,不置一詞。
見事了,守在雅座外的衙差們就開始去驅散圍觀的群眾,嚷嚷道:“好了好了,都散了,該干啥干啥去。”
沒一會兒,外面的走廊上就變得空蕩蕩的。
以衛國公現在的狀況,也不可能再留在這里看戲,衛國公夫人親自替衛國公披上了一件斗篷后,夫妻倆就告辭了。
“改日再敘。”衛國公大咧咧地說道。方才吐了那么多血雖然去了病根,但也終究是傷了些元氣,這才幾句話的時間,他臉上已經露出疲態。
慕容雍連忙殷勤地主動送他們出去。
待人都走后,顧燕飛右手的手指稍微掐動了幾下,然后又挑了下柳眉。
楚翊從她的小動作看出了幾分端倪,就問道:“怎么?”
“果然沒錯。”顧燕飛低聲道,“是澤水困。”
楚翊對于各種雜書都讀過一些,接口道:“大兇?”
顧燕飛點了點頭,粉潤的唇角抿出一道若有所思的弧度。
明明衛國公轉危為安地撿回了一條命,可他印堂上的黑氣并沒有完全消散,這也就意味著他的“霉運”并不僅僅來自于“舊疾復發”。
所以,顧燕飛方才又順手卜了一卦,得了這大兇之兆。
楚翊沒有出聲打斷她的思緒,而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沉靜幽深。
下一刻,她轉頭朝他看來。
如旭日般明亮的大眼直直地映入楚翊的瞳孔。
“放心,說好了,我會幫你的。”顧燕飛勾唇一笑,自信從容。
既然這個忙還沒幫完,那么她這個人言而有信,肯定不會半途而廢的。
她忍不住又去摸了下發髻上的梅花玉簪,動作溫柔繾綣。
她今天連起了幾卦,頭都沒有痛,這簪子可真好!
她心情大好,稍一踮腳,歡快地往他肩上拍了拍,“有我在呢。”
“……”楚翊的瞳孔微微翕動了一下。
從小到大,他的運氣都不太好,磕磕絆絆才走到今日。
而這一刻,就像是旭日璀璨的光輝照進了黑暗。
心湖輕輕蕩漾,波光瀲滟……
“嗯,有你呢。”楚翊的眸中有瞬間的光芒,目光柔和而專注。
被他信任的眼神所取悅,顧燕飛臉上的笑渦又深了三分:“我……”她想說她可是很厲害的。
外面的天空忽暗,像黑夜提前降臨,空中驟然劈下了一道巨大的閃電。
那銀白的閃電仿佛要透過窗戶朝雅座內的兩人劈了進來。
“滋啦啦!”
閃電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天空又變得如碧海般明亮通透,仿佛剛才的那道閃電是幻覺般。
所有人都被這晴天白日的閃電嚇了一跳。
顧燕飛雙眸大張,瞳孔微縮。
天道!?
這是天道示威!
顧燕飛偏首想了想,剛剛她說了什么了?
她幫他?
所以——
她與他這兩個天棄之人想逆天改命,引來了天道的不快?!
當這個念頭浮現,顧燕飛的胸口傳來了熟悉的悶痛,喉嚨間泛起一股鐵銹般的血腥氣。
忍著難受,她艱難地再起了一卦,手指慢慢掐動……
變了!
剛剛那個大兇卦又變了。
變得充滿了不確定性,似乎更兇,但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絲轉機。
顧燕飛想到了什么,眼眸放出灼灼異彩,驀然朝身邊之人看去。
那,她還非幫不可了!
天仿佛在回應什么,緊接著又落了一道更亮的閃電,霎時籠罩了天音閣。
剛上馬車的衛國公夫人也回首看了過去,心中暗暗稱奇。
她放下車簾,似在問衛國公,又似在自語:“大皇子怎么會在這里?”
“來看戲的唄。”衛國公理所當然地說道,拿起一方白巾胡亂地擦起臉和胡子。
衛國公對于楚翊也不熟悉,除掉楚翊回宮那日以及后來在早朝上遙遙地見過幾次外,也就是前些天他在東暖閣力斗那些個裝模作樣的世家門閥時,才算真正地和楚翊打了一次交道。
衛國公擦完臉后,就隨手把那方染滿血跡的白巾往小桌子上一丟,嘆道:“這朝堂怕是要亂了。”
嘆完,他又哈哈大笑:“這次本公欠了大皇子一個天大的人情。”
終究是大病了一場,他的笑聲比平時略顯虛浮,聲音也有些沙啞。
“不是人情,是命。”衛國公夫人翻了個白眼,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