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靖沖過來把許應抱住的時候,還像是抱住一個孩子。
他的印象中的許應有兩個,一個是許應逃出昆侖的時候,還是一個不大的孩子,惶恐無助,從烈火中奔出,在仙神的追殺下逃向未知之地。
另一個是許應從仙界來到凡間,尋到他的時候,那是青年的許應,自信強大,有著一股別樣的魅力。
而現在,他將許應抱在懷中,才發現這個許應不是孩童時的許應,也不是成年的許應,而是一個少年。
少年許應的骨架很寬大,但稍瘦一些,逃出昆侖之前的許應,是個吃得很好的孩童,身體不胖,但也說不上瘦。
青年許應是個俊朗的男子,同樣也不瘦,很是勻稱。
唯獨他懷中的少年許應,顯得很瘦。
許靖心中有些酸楚,許應吃得苦,都是在這段少年時期。
他扶著兒子的雙肩,將許應稍稍推開一些,打量許應,看到的是一個有些靦腆的少年,臉上是被太陽曬的稍黑的皮膚,眼睛大大的,眼神有些躲閃,還有些迷茫和喜悅。
這是許應,不是仙人中的梟雄許應,也不是逃命的孩童。
對于許靖來說,那場摧毀許家坪的大火如此清晰,一尊尊仙神的面目也宛如在眼前,如昨日之種種,歷歷在目。
但對于許應來說,那場大火如此模煳,仙神浮現出的面孔也顯得模煳而猙獰,像是童年的噩夢一般。
在這場夢魘中,關于童年的一切都在烈火中轟然崩塌,掩埋在帝君的十六字封印之中,只剩下這場大火還在熊熊燃燒,哪怕是帝君的封印,也鎮壓不住。
四萬多年了,噩夢時不時浮現,糾纏著他。
許應渴望親情,特別渴望,做夢的時候都想回到父親身邊,回到母親身邊。
但突然有一天,父親許靖出現在他的面前,將他抱在懷里,他卻感覺有些陌生,甚至有些不敢相認。
他還有一種想從這里逃走的感覺。
他像是被人領養的孩子,終于有一天回到父母身邊,旁邊還有一個伯伯指著模樣陌生的中年男人,道:“看,這就是你親爹。”
或許是陌生感,或許是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的心靈接受不了。
許應渾渾噩噩,叫了聲爹,之后便聽興奮的許靖說東說西,說來說去。
他的記憶中,許靖的面目漸漸清晰。關于父親的許多記憶,都已經浮現,可是他始終像是隔著一層膜,這層膜把他與許靖隔開,甚至聽到許靖的聲音都變得朦朧夢幻起來。
直到他夢游般來到混元宮的臥榻上,躺下來沉沉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許應才從這種狀態中走出。
他的內心中被一股巨大的親情所包裹,充斥著前所未有的喜悅父子重逢的感情像是潮水般涌出,滋潤干個的心靈。
他來到許靖身邊。
許靖還有些失落,因為昨天許應給他的反應并不那么親近,對他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只是禮貌性的叫了他一聲爹。
他看到了抗拒,看到了不自然。
不過這次,許應向他走了過來,將他重重的抱住,抱住他的脖子和肩膀。許靖感覺到自己的脖子被淚水打濕,感覺到濃烈的父子親情涌來,讓他的眼睛瞬間模煳,眼淚再也忍不住滾落下來。
他這時候才感受到這個用力抱住他的兒子,不是那個哭喊著惶恐無助的孩童,也不是那個智珠在握的梟雄。
孩童時的許應,需要坐在課桌前,聽他的耳提面命。青年時的許應,運籌帷幄,算定一切,甚至他這個父親也被安排得妥妥的。
而他懷中的這個兒子,只是一個飽經磨難的少年,成長起來,但還未徹底長大。
他的骨架寬大,但還不夠有力,他的感情濃郁,但還不夠茁壯,他的智慧極高,但還不夠深沉。
許靖忍不住淚珠滾滾,他總覺得自己缺失了兒子的成長,但這個少年許應的出現卻仿佛彌補上這一環。
可是,這期間許應又經歷過多少苦難呢?
畢竟四萬八千年過去了啊。
不老神仙生生死死,被送到一個又一個家庭中,被灌輸一段又一段虛假的記憶,像是一個提線木偶,被操縱了一生又一生。
這四萬八千年經歷了什么,只有許應自己在回憶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刻骨銘心的苦痛。
過了良久,許應似乎把胸中的喜悅和酸楚發泄出來,放開許靖,父子二人肩膀上都濕漉漉的。
許應擦去眼淚,笑道:“爹,我找到了娘親留下的信息。”
他取出發簪,放在許靖手里。
古舊的發簪喚醒許靖的一段回憶,那是許應用閑暇時間去山里采集仙金和寶石,自己敲敲打打,打造的簪子。妻子還為此嘲笑他,說他不如兒子體貼。
許靖捏著這根發簪,各種回憶涌來,讓他有些惆悵。
三口之家,分別已有近五萬年了,何時能再重聚?
許應將發簪中的六秘古法激發,紅寶石旋轉,頓時他們四周浮現出一篇篇文字。許靖摒棄雜念,觀察這六篇六秘祖法,驚咦一聲。
“這不是我傳給你的祖法!”
許靖面色凝重,沉聲道,“這種法門更為古老用詞很是講究,帶著古韻,應該來自更為古老的年代。”
他逐一查看,向許應道:“這不是你娘親的筆跡,是你的筆跡。你從哪里得來這六篇古法?”
他突然醒悟過來,道:“是了,你至今未曾破開封印,未曾恢復第一世的記憶,肯定不記得這回事。你亮出古法的目的,是想詢問我許家的祖法從何而來。”
他來到祖庭的這些日子并未閑著,總是向人打探許應的過往。
對于這個而日子他總覺得有著太多的虧欠,他先在蓬萊仙山上,與神婆與姑射仙子等人聊了許多,后來又在神婆的指點下尋到小天尊,與小天尊談了很久。
他又遇到了竹嬋嬋,與竹嬋嬋說起許應的往事,又恰逢傻子阿福從元狩歸來,他又向傻子阿福打聽許應的過往。
每個人告訴他的故事,都有所不同,但拼湊在一起,便可以拼出許應這四萬多年的經歷。
他為許應的慘痛經歷而落淚過不知多少次,也為許應能再度崛起而欣慰。他還聽到許應與元未央的愛情故事,又對這個女子很是好奇,恨不得飛往昆侖去看一看。
他的模樣雖不老,但卻是一個十足的老父親。
“昆侖的祖法,來歷其實極為古老,可以追溯到古老時代,人們從祖庭遷徙擴散到諸天萬界的時期。”
許靖講述六秘祖法的歷史,道,“我聽過族老說起過祖法,族老曾經有一個說法祖法其實脫胎自祖庭的仙法。”
許應心中微動:“祖庭仙法?”
他心中不禁生出一種荒誕的感覺,儺法的源頭,竟是來自于祖庭的仙法。這讓那些排斥儺法的人該如何作想?
許靖點頭,道:“我曾經也想探索祖法的緣由,只是昆侖是連接諸天萬界的要地始終未能成行。六秘祖法大概在六十萬年前,便已經存在了,不過那時的祖法簡練粗糙,我曾經翻閱過族中的古本,是十萬年前的古本,其中關于采六秘之杰,煉為仙藥的記載,已經是淘汰的版本了。”
六秘祖法一直在演進,并非故步自封。六秘祖法傳到許靖這一代,已經形成采六大彼岸之燾,在洞天中煉為仙藥,導引進入體內,在體內煉化。
這種祖法,極為復雜,需要有專門的功法與之配合,才能煉化仙藥。而這種功法便叫做太一先天功。
不修太一先天功,休想煉成!
不過,還是有許多簡化版的儺法傳了出去,從許家傳授給昆侖不死民。
祖法傳到許應這一代,經過許應大刀闊斧改良,在六大彼岸煉制兜率、泥丸等六宮,)采六大彼岸之燾入仙爐,直接化作仙藥。如此一來,人人都可以修煉儺法。
但也引起不少事端。
許靖道:“發簪中的古法,應該更為古老,比十萬年前的古本還要陳舊。如此說來,仙界可能有一位精通儺法的大人物,地位極高……”
他也是聰明人,很快想到關鍵。
當年許應之所以能這么快便在仙界站穩腳跟,三百年時間一躍成為斗部三真中的第一真君,想來便有這位大人物推波助瀾!
“若是這位大人物,來自十萬年前到六十萬年前,那么他便姓許,是許家先祖。”
許靖道,“若是來自六十萬年前,那么·”
他面色凝重起來,道:“阿應,他便有可能是在昆侖上空留下十座洞天的那位存在!”
許應驚聲道:“昆侖的十座洞天?”
他曾經聽西王母提及過昆侖上空有十座連接著仙界的洞天,這十座洞天古老無比)從仙界遠遠引來仙靈之氣,化作十種不同形態的能量,將昆侖變得勝似仙境!
其中,昆侖的瑤池洞天被仙界封印,而這口洞天引來的仙靈之氣通過洞天,化作瑤池仙水!
瑤池仙水是許應拯救陰間四帝的關鍵!
如果說昆侖十洞天是人為留下,那么開創十洞天的人該會是何等強大?
許靖道:“昆侖的十洞天,族中一直有兩種聲音,一種說是天然形成,另一種說是開創祖法的人開辟。說天然形成的人認為,祖法其實是祖庭仙法再加上昆侖十洞天帶給祖輩啟迪開悟,讓祖輩領悟出祖法。說人為開辟,則認為開創祖法的人,獲得無上神通,打通仙界,開辟昆侖十大洞天。”
無論哪種猜測,都極為驚人。
許應忍不住道:“爹,開辟祖法的那個人,會是許家的先祖嗎?”
許靖遲疑一下,搖頭道:“不一定。我許家是奉命鎮守昆侖玉虛峰。既然是奉命的話,上頭應該還有人。可能許家的祖法是從六十萬年前的祖庭傳遞下來,也可能是許家祖輩開創。但無論如何,開創祖法的那個人,都是許家的祖師。”
時間太過古老了,許家最古老的典籍也只有十萬年前的祖法,更為古老的都因為種種原因而遺失。
許靖道:“我小時候,還看到過許家的祠堂里,供奉著仙界頒給許家的有功社稷的牌匾。”
許應提醒道:“我們是被當成反賊誅殺的!”
許靖道:“我知道。”
他是一個教書育人的先生,對于這件事也是大惑不解,道:“我許家是奉命鎮守昆侖玉虛峰,負責仙凡相接,各界大帝來昆侖祭祖,飛升,都需要經過玉虛峰。也就是說,仙界其實有人專門負責接引飛升的帝王。許家其實是仙庭在凡間一部分,一夜之間,就成了反賊。我許家并沒有做錯什么……”
他神態迷茫,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仙界想要掌握凡間,開設天道世界罷了。”
許應拍了拍父親的肩膀,道,“昆侖就是一個小型天道世界,掌握黎民信仰,陰間也是如此。因此懷璧其罪。”
許靖輕輕點頭,握住那根古舊發簪,聲音有些沙啞:“若是那樣的話,那位開創祖法的祖師,為何沒有拯救許家?”
他百思不解。
許應走出混元宮,呼吸著外面凜冽的寒氣,背后貫穿天地的紫氣流淌。
他望向祖庭,只見天地間處處升起巨大的補天神器,道光從各種形態的神器中迸發開來,光芒相連,大道相接,一片波瀾壯闊。
許靖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觀看這片壯麗景色。
“六十萬年前,祖庭毀于仙界戰火,自那之后,祖庭被當成了魔域,生活在祖庭的先民,被稱作魔族。”
許應望向遠處,道,“六十萬年前,祖庭的人們通過昆侖,遷徙到諸天萬界。爹這里面,有很大的問題。”
許靖道:“同樣出身自祖庭,為何祖庭會被污蔑成魔?”
遠處風云漸起,云譎波詭。
一個白衣女子正在向這邊走來,周圍云氣蒸騰,形成龍紋鳳紋,不斷圍繞她飛舞。
許應驚訝道:“青襞姑娘?她怎么離開元征世界,來到祖庭了?”
許靖欣喜道:“是我那個兒媳嗎?”
許應略略有些尷尬,搖頭道:“不是。”
許靖更加期待:“是我另一個兒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