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者不殺!”
“降者不殺!”
近萬人一起用吐蕃語齊喊“降者不殺”,吼聲震徹天際。
韓平安在陳旅帥、蘇達素石、隱娘等人的擁簇下,帶著帥旗順緩坡沖下山腰,穿過血流成河、到處都是尸體的戰場,來到剛列好的戰陣前。
原來在山谷兩側扔石頭的兩個團,正在后面忙著收羅兵器盔甲,搶治傷者,捕捉受傷的奴從。
身后剛列好陣型的是之前守在谷內的六個團,剛出來時只有前面兩排人有兵器,隨著收羅的兵器不斷送到,這會兒幾乎全有了。
蘇達勃律和蘇達沙袞沖殺完之后兜了一大圈,率騎兵回到谷口兩側列陣。
李成鄴浴血廝殺了近半個時辰,率領的六個團傷亡慘重,光團長就戰死兩個,重傷一個。旅帥戰死六個,重傷九個,隊頭死傷更多。
他們本應該在谷內休整,但他實在不放心女婿,讓剩下的三個團長把之前的六個團縮編成兩個團,再次回到谷口。
他們身上全是血,手中的刀幾乎全砍豁口了。
韓平安看在眼里難受在心里,暗想“慈不掌兵”這話一點都沒錯,內心不夠強調真做不了將軍。
之前不是沒想過不這么正面硬剛,而是在谷內據守。
但這是山口,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山谷,谷內不但平坦而且很寬,最寬處有三四里,最窄處也有一里多。
兩側的山體只有幾處能扔石頭,并且扔不遠,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材料構筑要塞,甚至連刀槍箭枝都奇缺。近四千突厥騎兵是生力軍,可讓他們在山口內沖殺,根本無法發揮出騎兵那強大的沖擊力優勢。
要是在山口內死守,面對吐蕃那前仆后繼的攻勢,估計最多守一個下午。
只有讓六個團先硬剛,并在山口內布置埋伏,利用敵人輕敵的心理,先挫其鋒芒。
再讓蘇達的兩個哥哥率部沖殺,打敵人個措手不及。
在盡可能殺死殺傷更多敵人的同時,擺出一副決戰的架勢,讓敵人投鼠忌器不敢輕易攻。
事實證明,麻扎塔塔被唬住了。
生怕再被騎兵突襲,沒像以前那般只許奴從進不許奴從后退,在命令剛才被沖散的奴從撤回去的同時,忙著重新排兵布陣,能清楚地看到他們正在召集騎兵,打算用來專門對付蘇達勃律和蘇達沙袞。
狹路相逢勇者勝,現在拼的就是士氣。
李成鄴等人一邊在陣前徘回,一邊吼道:“二郎們,瞧見沒有,剛才來那么多奴從也被我們給殺回去了,不就是拼命么,誰怕誰啊!”
一個守夜人團長更是用橫刀挑起一顆吐蕃武士的頭顱,咆孝道:“看見沒有,這便是敢犯我大唐天威的下場!”
蘇達素石捅了捅韓平安的胳膊,韓平安勐然反應過來,策馬跑到一團士卒前,故作輕松地笑問道:“骨思力,剛才砍了幾個吐蕃?”
“稟長史,卑職砍了六個!”
“以少擊眾為上陣,殺獲四分為上獲,你陣斬六個吐蕃,牢城苦戰第一等,按例應酬勛五轉。從現在開始,你小子便是我大唐視同從五品的騎都尉了!”
黃大富他們個個都是勛官,盡管勛官不是官,但骨思力依然很羨慕,聽韓平安這么一說,不禁咧嘴笑道:“謝長史。”
“騎都尉算什么?”
韓平安拔出刀,指指正在遠處列陣的吐蕃大軍:“想建功立業,那兒有的是軍功。只要奮力殺敵,上柱國也不是沒有可能。”
骨思力一直覺得韓侍御和瘋子哥之所以把隱娘嫁給屈通,就因為屈通有軍功,就因為屈通是上柱國。
想到也有機會成為上柱國,骨思力激動得熱血沸騰,舉著刀吼道:“殺!”
他現在既不是捕賊署行動隊的隊員,也不再是韓平安的親衛,而是第四團的副旅帥。
他一開口,他的那些部下不約而同跟著喊殺。
要是換做葉勒鎮和守捉城的老卒,誰也不會把有名無實的騎都尉乃至上柱國當回事,但在場的大多是剛解救出來的奴隸。
這些奴隸不全是漢人,但之前都是安西大都護府的百姓或者安西百姓的子侄,他們不知道勛官幾乎一文不值,只知道打贏這一仗不但能重獲自由過上好日子,而且有軍功。
他們一個看一個,一個團看一個團,頓時喊殺聲震天,士氣比之前更高昂。
這時候,一個吐蕃武士驅馬來到陣前,看架勢想談判。
韓平安最需要的就是拖延時間,猶豫了一下,在老姐和姐夫的護衛下迎了上去,沒想到竟是一個算不上熟人的熟人。
“巴桑,你還沒死了啊。”
“你是韓士枚的兒子韓三郎?”
“你記得我?”
“差點沒認出來。”
巴桑探頭看看韓平安三人身后嚴陣以待的大軍,陰沉著臉問:“韓三郎,你竟敢與大食勾結,難道不怕你們的天子降罪?”
“大食在哪兒?”韓平安故作驚詫地抬頭看向四周。
巴桑咬牙切齒地問:“那些突厥武士不是從大食來的嗎?”
“你說他們啊,巴桑,你這個使者怎么做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他們都是率部內附我大唐的突厥武士,就像你們千戶長麾下也有突厥武士一樣。”
“蘇達素石的小部落只有千把人。”
“他們是后來追隨蘇達的,其實就算是從大食過來的又怎樣,大食現在與我大唐交好,這些年去長安的大食使團一撥接著一撥,你經常去葉勒城,這些你應該清楚啊。”
“這么說你父子鐵了心與我麻扎部為敵?”
“是你們先挑起戰端的。”
從見到山口有唐軍的那一刻起,巴桑就意識到老家被抄了。
葉勒鎮其實沒什么好怕的,就算他們與那雪部突厥勾結也沒什么好怕的,只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個時候出兵,結果讓他們抄了后路。
巴桑一連深吸了幾口氣,用殺人般的眼神緊盯著韓平安問:“我的族人呢?”
韓平安不假思索地說:“有的死了,有的成了階下囚。”
“千戶長的家人呢?”
“一樣。”
“放人,饒你不死。”
“巴桑,聽我爹說你以前去過長安,說起來你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是不是越老越湖涂了。你讓我放人我就放人,當我這個葉勒大都督府長史是來做什么的?”
韓平安冷哼了一聲,接著道:“差點忘了,你的家人沒剩幾個,你們所有人活著的家人全在我手里!幫我給麻扎塔塔捎句話,趕緊投降,我可以饒他和你們的家人一命。”
盡管已有那個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感覺完全不一樣。
巴桑氣得臉色鐵青,恨恨地說:“女人死了可以再找,兒子死了可以再生,你等著給他們陪葬吧。”
“想殺我,那要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等著。”
巴桑本來只是來打探虛實,并沒有指望能談出什么,撂下一句狠話,調轉馬頭回去了。
回到陣前,隱娘忍不住說:“敢嚇唬我們,殺幾個俘虜給他們瞧瞧。”
老姐就是老姐,真是人狠話不多。
韓平安感嘆了一句,低聲道:“現在不能殺。”
“為啥不能。”
“殺了他們會狗急跳墻,咱們死了上千人,不能再死,現在要做的是拖延時間。”
“三郎,為何不跟他們再談談?”李成鄴不動聲色問。
韓平安無奈地說:“我也想談,可我們抄了他們的老窩,殺了他們那么多族人,這仇結大了,沒得談,想靠談判拖延不了時間。”
“那怎么辦?”
“按之前商量好的行事,他們能嚇唬我們,我們一樣能嚇唬他們。”
等到黃昏時分,吐蕃調整好陣型,戰鼓聲再次響起。
只見成百上千的吐蕃騎兵,在左右兩側護衛著密密麻麻的奴從,大舉壓了上來。
黑壓壓的全是人,就算沒一萬也有七八千。
韓平安回頭看了一眼,蘇達素石立馬朝后面的山腰上搖旗。
緊接著,山坡上火光沖天,卷起兩股幾十丈高的狼煙。
剛才放狼煙,殺出兩股突厥騎兵。
現在又放狼煙,究竟什么意思。
麻扎塔塔不認為韓三瘋除了那雪部突厥之外還能從別的地方搬兵,但剛吃過一次虧,他不敢再賭,急忙傳令收兵。
見吐蕃大軍如潮水般退去,韓平安笑了,李成鄴、蘇達素石和屈通笑了,連一向不怎么笑的隱娘都露出了笑意。
麻扎塔塔等了半個時辰,發現沒動靜。
意識到上當了,氣得暴跳如雷。
打仗靠的是士氣,現在再攻不合適,況且天已經黑了,只能命令大軍先扎營。
有的是糧草,韓平安最不怕的就是對峙。
讓士卒們在陣前點燃了幾十堆篝火,就這么與麻扎部大軍遠遠的僵持著。
唐軍能烤火,這邊連燒火的柴火都找不著。
唐軍能吃上熱乎飯,這邊只能就著馬奶生啃冰冷的牛羊肉。
家被抄了,留守老家的兒子生死未卜,大兒子下午戰死,麻扎塔塔追悔莫及,要是那會兒聽上師的先忍忍,又怎會落到如此田地。
巴桑是僅次于帕卓上師的智者,小心翼翼地提醒:“東岱,此地不宜久留,王慶祥和韓士枚布下這么大一個局,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韓三瘋和李成鄴死守,他們一定在來前后夾擊我們的路上。”
不等麻扎塔塔開口,拉姆百戶長就低聲道:“大軍連日奔波,這些天連熱飯都沒吃上幾口,連馬都精疲力盡,大晚上攻不合適。”
多吉百戶長更是直言不諱地說:“晚上什么都看不清,如果這會兒攻,不知道會有多少奴從借夜色逃散。”
麻扎塔塔冷冷地說:“先歇息一夜,明天一早再攻。”
巴桑不想他一錯再錯,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說:“就算明天攻下又如何,王慶祥和韓士枚為算計我們把整個葉勒部都化為焦土,韓三瘋和李成鄴一樣不會給我們留下糧草。”
能想象到去攻葉勒城的這些天,韓士枚的瘋兒子和李成鄴那個老混蛋趁虛而入,早就把各部聚居的地方化為了一片灰盡,現在回去既找不著糧,估計一樣見不著牛羊。
麻扎塔塔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重創,一想到留守老家的妻兒就心如刀絞,冷冷地問:“難道大仇不報了。”
“攻下山口不難,殺韓三瘋和李成鄴也不難,難的是沒有馬匹牛羊和糧草,這個冬怎么過,接下來幾個月怎么熬。”
巴桑頓了頓,強調道:“王慶祥和韓士枚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他們既不會也不敢讓我們安然過冬。”
家沒了,搶幾個女人,再生些娃,又是一個家。
可馬匹牛羊和糧草沒了,就等于沒了活路。
麻扎塔塔吃一塹長一智,不敢再把希望寄托在攻下山口,繳獲韓平安和李成鄴的糧草上面。
他沉默了良久,抬頭道:“那雪部派來這么多武士,老家一定空虛!”
巴桑終于松下口氣,想到有些話他說不出口,毅然道:“從這兒去那雪部八百余里,我們沒那么多糧草,而且大仇不能不報。東岱,你趁天黑帶一萬奴從走吧,把馬匹全帶走。”
“我走了,你怎么辦。”
“我明天一早率大軍去攻,要是能繳獲到馬匹糧草就去追你們。”
“要是繳獲不到呢。”
“總會有辦法的。”巴桑想了想,又說道:“王慶祥和韓士枚一定在來援韓三郎和李成鄴的路上,我拼死拖住他們。”
回去就是等死,翻越蔥嶺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麻扎塔塔暗暗盤算了下,抬頭道:“我帶八千奴從去攻那雪部,攻下之后就帶著糧草來接應你們。”
出來時帶的肉已經吃差不多了,剩下的馬匹要讓麻扎塔塔帶走當軍糧,巴桑不認為自己能堅持到麻扎塔塔攻下那雪部回來接應的那一天,但還是笑道:“好,我們趕緊準備吧,絕不能讓李成鄴和韓三瘋看出端倪。”
多吉百戶長意識到這是要壯士斷腕,想到留守老家的妻兒,急切地說:“東岱,讓我和巴桑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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