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勒鎮一年一度的會操正式拉開帷幕,葉勒城和屯城萬人空巷。
鎮戍此地的將士和各族百姓幾乎全聚集在軍城外的河灘上,商人更不會錯過這個做買賣好機會。
白左尖、阿史那山等粟特豪商早早地通過城主府占住了好市口,讓家人伙計幾乎把整個店鋪都搬過來了。沒門路的小商販大半夜就來了,來得晚的只能見縫插針找地方擺地攤。
長勝賭坊跟去年一樣開了六個檔口,接受葉勒鎮將士和各族百姓下注。
坐莊用的銀錢和銅錢裝在一口口大箱子里,箱蓋兒全敞開著,看得人心癢癢,有錢的想賭賭手氣,沒錢的真想沖上去搶。
不過也只能想想而已,周圍全是邊軍,誰要是敢伸手轉眼間就會被剁成肉泥。何況賭坊為確保萬無一失,不但雇了四十幾個武士,甚至下血本請守夜人幫著看守。
押多賠多,押少賠少。
有錢押錢,沒錢押布帛、牛馬、田地、奴婢甚至老婆,不管押什么估完價照單全收。
賠率不斷變化,伙計聲嘶力竭地喊著知會眾人。
幾個專事估價的粟特牙郎,因為討價還價手都在袖子比劃酸了,一個個忙得焦頭爛額,真叫個日進斗金。
軍城地勢高,城樓上的視野更開闊。
葉勒鎮使左驍衛中郎將王慶祥在一眾羈縻部落首領擁簇下端坐在城樓上,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彩旗招展。被將士和百姓們圍起來的河灘上,更是塵土飛揚。
急促的馬蹄聲中,不時地傳來一兩聲暴喝。
大汗淋漓的將士們高高舉起球桿,揚臂將凋花馬球飛擊出去,被緊勒住轉向的戰馬大張著嘴,吐著熱氣和唾沫,圍觀的士卒和各族百姓齊聲喝彩。
賽至中場,充當判事記分的旗牌官揮舞旗幟,命令暫且休息,待會兒換馬再戰。
這是屯城將士與軍城將士的比試。
王慶祥為鼓舞士氣押的是軍城,結果軍城馬球隊上半場一敗涂地,氣得牙癢癢。
幾個大首領壓的是屯城,眼看快贏錢了,一個個眉開眼笑。
一幫葉勒部的小首領沒資格進城樓,只能站在城墻上觀看。
烏達木喝了一口酒,遙望著白沙城方向,低聲問:“韓士枚和瘋三郎該不會反悔不敢來了吧。”
左等右等看不見人,烏圖木心里也沒底,沉吟道:“反悔就是出爾反爾,就會名聲掃地。”
“不來最好。”一個小首領點點頭,如釋重負。
一個要兒子扶著的老首領深以為然,看著河灘下正在歇息的馬球隊士卒,說道:“如果只是韓三瘋好說,一個瘋子沒什么好怕的,難對付的是韓士枚。”
“叔父無需多慮,韓士枚這個守捉使做不了幾天,駐白沙城的那五百守捉郎也呆不了多久。”
“呆不了多久?”
“侄兒打聽過,安伏延開府建牙卻無人可用,早想辟署韓士枚為節度判官,現在這個這個守捉使本就是兼的,最多兼一年就要去龜疏。”
“跟誰打聽的?”
“跟將軍府的朋友打聽到的,這不是機密,好多人知道。”
“這我就放心了,只要韓士枚呆不了多久,就算韓三瘋敢來借錢糧,我們也沒什么好擔心的。”
韓平安不是不敢來,只是不想起那么早。
此時此刻,正在跟老爹一起來軍城的路上。
韓士枚想想不太放心,還是忍不住問:“三郎,跟他們借搶糧幫他們養奴隸奴婢,這買賣劃算嗎?”
韓平安笑道:“劃算,只要吃了我們的糧,便是我們的人,至少心在我們這兒。”
“可借這么多錢糧,到時候拿什么還。”
“爹盡管放心,總會有辦法的。”
“連爹都不能告訴?”
“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爹,再過兩個月,我帶你去看樣東西,看完就明白了。”
“行。”
韓士枚回頭看看跟著后頭的一眾親衛,又問道:“他們真要是送三四千奴隸奴婢來入學,你教得過來嗎?”
韓平安早想好了,輕描澹寫地說:“可以加一門勞作課。”
“勞作課……”
韓士枚愣了愣,不禁笑道:“這個主意不錯,葉勒人不大會種地,好多田地要平整,好多地方要修渠引水,回頭商議商議,這課程怎么排。”
“好的。”
“但既是開書破學,這禮不可廢!”
“我知道,要正衣冠,行拜師禮,要凈手凈心,朱砂開智。”
“估計那些奴隸奴婢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就這么入學,成何體統。”
“那就幫他們都置上一身像樣的衣裳。”
“筆墨紙硯呢。”
“能省則省吧,先讓他們用柳枝在沙子上練習寫字,學業好的再賞給筆墨紙硯。”
“只能這樣了。”
“爹,我今天不只是去跟那些小首領借錢糧,也是去招商引資的。”
“招商引資?”
“借那么多錢要花出去,我已經讓史羨寧的二兒子知會過葉勒城的粟特商人,等借到錢就去請他們到我葉勒部開辦造紙、燒陶和打制鐵器的作坊,石炭和銅鐵礦石也要人去開采。”
韓士枚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他們愿意去嗎?”
韓平安胸有成竹:“沒地方我給他們地方,本錢不夠我借錢給他們,造出的紙、燒制出的陶罐陶缸和打制出的鐵器,連同開采出來的石炭和銅鐵礦石我都以市價跟他們買。包賺不賠的買賣,他們一定愿意。”
葉勒部之前只是個自給自足的部落,銀錢在葉勒部幾乎沒什么用。而想在葉勒部真正站穩腳跟,得讓百姓富足起來,這就離不開那些“興治生產,經商求利”的粟特商人。
韓士枚點點頭:“好吧,能招攬多少,爹幫你安置多少。”
現在的大都督府有點像決策機構,而守捉使府變成了執行機構,大事小事幾乎全要老爹負責落實。
以前他那么疼愛自己,現在又無條件支持自己……韓平安心生感慨,暗想能修到這樣的老爹真是福分。
不知不覺,軍城近在眼前。
看著前面那熱鬧的景象,再想到一路過來遇到的幾個輸得傾家蕩產只得悻悻而歸的路人,韓士枚不由想起一首詩:
“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
這首詩還真應景。
韓平安正絞盡腦汁想是何人所作,一隊葉勒鎮的士卒迎了上來,在馬上抱拳給他們這對守捉使和大都督府長史行禮,然后在前面開道,一路把他們送到城樓。
王將軍雖然輸了錢,但見著韓士枚依然很高興,把韓士枚拉坐到身邊,不動聲色提醒:“韓兄,這錢糧不是那么好借的,你可得想清楚了。”
“這錢糧不是我借的,是犬子借的。”
“這有什么兩樣。”
“兒孫自有兒孫福,管不了那么多。”
韓平安現在是葉勒大都督府的長史,自然要去葉勒部的小首領那邊。
王將軍回頭看了看正在跟烏圖木等小首領,湊到韓士枚耳邊:“人家拉著我和這么多羈縻部落首領作證,還打算借我葉勒鎮會操把這事公之于眾,到時候要是反悔,丟得可不只是你我的人,而是我大唐的臉面。”
“王兄盡管放心,我韓家人最講信譽。”
“你們這又是何苦呢。”
“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借。”
“好吧,我想攔也攔不住,只能湊點糧買下葉勒城的大都督府,先把糧送去給你們救救急。”
“多謝。”
“誰讓我們是同僚呢,理應守望相助。”
王將軍又回頭看了看,見韓平安跟葉勒部的那些小首領似乎談好了,正在請白左尖和阿史那山正在寫契約,都噥道:“賭球賭球,跟你們父子一比,我輸幾百銀錢算個球。”
確實是在豪賭……
韓士枚雖然不知道兒子的底氣從何而來,但相信兒子不會輸,笑道:“將軍真會說笑。”
“劉二,這隊看上去能贏,趕緊去幫本將軍押一百錢!”
王將軍看了一眼正在上場的馬球隊,又回頭嘆道:“大賭傷身啊,我沒你家三郎那么大本錢,只能小賭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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