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聽落花:
兩浙路尉學政當天就接到他外甥的信,看完信,尉學政大加贊賞,雖說天已經快黑了,可這樣的大好建議那是越快越好,尉學政叫了幾個得用的幕僚過來,斟酌著寫了通知,連夜送往各地官學,以及往帥司、漕司和各處官府報備通告。
因為如今的學政姓尉,世子爺又常駐江南,學政上的公文就由蔣漕司最心腹得用的幕僚葛先生負責。
葛先生清早剛到衙門,就看到了連夜送過來的那份作業通知,并沒在意。
跟別的學政相比,尉學政在布置作業這一項上那是鶴立雞群,這鶴還是腿長十丈的那種。
忙了一上午,中午吃飯的時候,葛先生才翻看那份作業通知。
看著尉學政的作業一邊思考怎么寫一邊吃飯,是葛先生最近一年多的習慣,畢竟,尉學政的學問擺在那兒呢,作業不但多而且質量高。
看到一半,葛先生放下了筷子,抓起作業看完,站起來就直奔上房。
上房后廊,蔣漕司剛剛吃好飯,正端著杯茶,站在廊下逗著一只雀兒,聽了小廝的通傳,招手示意請進。
葛先生疾步過去,將那份作業遞給蔣漕司,苦笑道:“我大意了,沒想到這份作業……”葛先生手指點著那份作業。
蔣漕司看了幾行就擰起了眉,擰著眉看完,看向葛先生,“這是世子爺的意思?”
“只怕是,尉學問是個做學問的,只怕他想不到這樣的作業。”葛先生一張臉只有苦沒有笑了。
這份,哪是作業啊,這是無數把鋒利的鏟子,誰知道會挖出什么東西!
“杭城有多少學子?有多少人要寫這份作業?”蔣漕司一邊問一邊飛快的算計。
“漕司府的公務得好好理一遍。”葛先生跳了幾步,直接說眼下最要緊的事。
“他怎么想出來這一出?他要干什么?”蔣漕司抖著那份作業。
“您看,我是不是該去一趟平江城?”葛先生問道。
“海稅司不是已經照他的指令都改了?絲綢行也算是散了,他這下一步?”蔣漕司眉頭擰成一團。
“我還是得去一趟平江城。”葛先生同樣眉頭擰成團。
一個月前,接到世子爺要駐守江南,主持海稅司,觀風地方時,他就和漕司對著那份旨意對坐愁腸困頓了大半夜。
果然,事兒來了。
“你去吧,現在就啟程。我去看著理一理這幾年的公務。”蔣漕司點頭。
兩人一前一后剛出了垂花門,一個婆子從后衙過來,迎著蔣漕司屈了屈膝,雙手捧上一份折了兩折的宣紙,“稟漕司,夫人打發婢子把這份作業給老爺送過來,夫人說,請老爺看看怎么安排,夫人還說要盡快,免得耽誤了二少爺的作業。”
蔣漕司接過那份作業,揮了揮手,“知道了。”
不用看,他就知道這份作業為什么交給他安排,他二兒子也在府學念書呢!
“漕司,這會兒不知道多少人家都像漕司這樣,接了這份作業。”葛先生苦笑連連。
“唉,都是像我這樣的那就好了,好歹都是知道輕重好歹的。你趕緊去吧。”
“是,那我先走一步。”葛先生提著長衫前襟,連走帶跑往外,蔣漕司走了幾步,掉頭往旁邊院子過去。
兒子的作業也很要緊,先把作業的事安排好。
李學棟也就比平江府學晚了那么一會會,就收到了那份作業。
和高先生兩人看完,高先生先感慨道:“你看看,尉學政才是真正有大學問的人,這份作業是給學子們指點了一條真正的做學問的路子。”
“尉學政說他要親自查看每一份作業,整個兩浙路這么多學子,他怎么看得過來?”李學棟點著作業上最后幾行字。
“你看你這孩子,又犯傻了吧。”高先生捻著胡須,“尉學政身邊幕僚多的很呢。這份作業,你得好好做,好好寫幾篇文章。”
“嗯,先生,我想寫寫交糧的事兒。”李學棟看著高先生道。
他跟著阿爹去交過糧,阿爹死后,他和大阿姐、二阿姐還有阿囡,越過三堂伯去交糧,省下了八百多個大錢,有了這八百個大錢,他才能重新回到高家學堂,也是因為這八百個大錢,才惹得三堂伯一心一意要捏死他們姐弟五個。
“交糧這事……”高先生捻著胡須沉吟,“你得去一趟縣里,去府衙……還是先去見見洪老太爺吧,請洪老太爺幫你參謀著找個合適的人,把昆山縣錢糧上的事好好理清楚。
“現在就去吧,讓你娘給你拿點禮,再怎么不能空著手。下午的課我替你上。”
“好,我問問枝兒去不去,她前兒說想去城里挑些新鮮的花樣兒。”李學棟站起來。
李金珠坐在車里,低頭納著鞋底,臉色很不好。
車子輕輕一頓,停住了,梅姐急忙掀起簾子,吳妙真從車簾外伸頭看進來。
“有事兒?”李金珠問了句,見吳妙真點頭,和梅姐道:“在這里歇一歇,讓大眼把騾子卸下來喝點水,你去前頭茶坊燒壺水,沏點茶。”
“好。”梅姐把線繞到鞋底上,利落的跳下車,回身提起茶葉點心籃子。
吳妙真上了車,大眼趕著騾子把車拉到一片濃蔭下,卸下騾子喂水喂料。
“臉色這么不好?”吳妙真仔細打量李金珠。
“剛從華亭縣回來。”李金珠一下下用力的拉著納鞋底的粗繩線。“華亭縣的布行管事巧織嫁人了。”
“嗯?”吳妙真打開拎進來的小籃子,打開,捏出一只枇杷慢慢剝著吃。
“嫁的好,書香之家,家底豐厚,是華亭縣數一數二的人家,女婿也好,是位才子。”李金珠低著頭,長長的針用力扎透厚厚的鞋底。
“嗯?”吳妙真將剝好的枇杷塞進嘴里。
“說是巧織懷上了,不能操勞,布行的事就在那家老爺手里打理。”李金珠接著道。
“我知道這個巧織,她外婆是個厲害人兒,她娘也不錯,不錯是不錯,可就她家那樣的,從她太婆起就是織坊的奴兒,一窩子奴兒,世子妃把她們一家從地獄拉出來也就一年,這就能攀上華亭縣數一數二的人家了。”吳妙真短促的笑了一聲,“這是沖著你,沖著世子妃來的吧?你打算怎么辦?”
“能怎么辦?”李金珠臉色更不好看了。
“這事可不能’能怎么辦’,也不是不能辦的辦,而是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的事兒。”吳妙真又捏了一個枇杷開始剝皮。
李金珠停下,看著吳妙真。
吳妙真看著李金珠,“這樣的事兒,你這次不下狠手打回去,明天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第一百個一千個,你怎么辦?”
“換個管事?”李金珠遲疑道。
“光換掉她可不夠,她把布行的事放到她公爹手里,這事事先跟你說了嗎?要是沒說,是不是就犯了規矩了?要是白紙黑字有這一條最好,沒有也沒事,這是的事兒擱哪兒都是犯了忌諱,你寫個文兒,措辭能多嚴厲就多嚴厲,該點到的都要點到,通告給布行內外所有人,把巧珍一家都開革出去。”吳妙真建議道。
李金珠沉默片刻道:“要是這樣,巧珍一家?”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就是下這樣的狠手,還不一定能震懾得住,你但凡松松手。”吳妙真嘖了一聲,“世子妃那可是世子妃,也就比皇后娘娘矮了半步,潑天的富貴。”
李金珠抓著鞋底沒說話。
“我說說,前兒又來了個漢子,這一趟換了個真真正正的富貴人家讀書種子,也不知道他們給這漢子灌了什么迷魂湯,就我這眼睛看著,就覺得這漢子是真真正正的看上我了,愛到心里愛的比性命還要緊的那種。”吳妙真一邊說一邊笑。
“怕不是個戲子吧?”李金珠又驚又笑。
“瞧你這話,這是瞧不起我呢?”
“讀書種子怎么會喜歡你這樣的?”李金珠笑道。
“對啊,這么明擺著的事,他們就能做的出來,唉,這人哪,為了銀子,為了權勢,什么都能干得出來。”吳妙真啐了一口。
“也許他們真能找到一個你喜歡的。”李金珠看著吳妙真。
眼前的吳妙真比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年輕漂亮了很多。
“我從來沒覺得男人喜歡我不喜歡是個事兒,早先我喜歡銀子,這兩年覺得銀子沒意思,做點兒不一樣的事兒才真有意思,至于什么事兒,我不能跟你說。”吳妙真捏著個枇杷轉來轉去。
李金珠明了的’嗯’了一聲,世子爺到江南之后,她就忙起來了,這不能說的事兒必定是世子爺的差使。
“這個事兒,你也跟我一樣是不是?”吳妙真扯著捏軟了的枇杷皮兒一整片撕下來。
“嗯,上個月我去上里鎮,在鎮上吃飯的時候,隔壁一桌四五個小妮子,坐主座的小妮子矜持得很,拿的一雙筷子一半兒纏著絲線,說是她阿娘給纏的,怕筷子硌著她的手。
“我和梅姐就聽那幾個小妮子說話,主座那小妮子說婆家要這樣挑那樣挑,說只有她挑婆家,可輪不著婆家挑她,說她跟她爹娘早就說過了,她的嫁妝就她那一臺織機,別的都留著給弟弟娶媳婦。
“她說她一個月不急不趕也能織出一兩銀子,她阿爹阿娘把飯端到她面前,茶送到她手里,夏天狠熱的那幾天,她弟弟站在她后面給她扇扇子,一扇一天,還說她在娘家怎么過日子,到婆家照樣怎么過日子。
“你看,多好。”
吳妙真看著李金珠從內往外散發的喜悅,笑了一會兒,慢慢悠悠道:“你看,跟這些比起來,男人女人的,多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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