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夏小滿都沒再出聲,直到看見白城中學的時候,她臉上才出現一抹恍然。
果然。
“你依然還是先生。”
“我只是個教書匠。”
顧誠淡淡的道,沒到校門口已經停下車子,看向夏小滿。
夏小滿則在抬頭瞧校門口,學生們穿著校服,背著書包,三三兩兩踏進學校。
門口的保安盡職盡責,高大而漂亮的教學樓,早已不是以前的學堂能比。
她回頭看看顧誠,剛才有那么一瞬間,竟然為他感到高興——能在這樣的學校教書,作為先生來說自是值得慶賀。
“我還以為你真是上班,原來躲在這里上課,和以前一樣,是不是長生不死就喜歡做這種這種這種……”
夏小滿‘這種’了半天,也沒這出個所以然,所幸意思到了,顧誠沒點頭也沒否認,只是沉吟一下:“我要進去了。”
“去吧!”姑娘大度一揮手。
“在這里……”
“我要敢搗亂你就直接超度我。”夏小滿翻了翻眼皮搶答。
“學……”
“學校這種孩子多的地方,我最好連進都別進。”
“你……”
“我身上沒有怨氣,但是保不齊有體弱的同學走背運,所以以防萬一。”
夏小滿聳聳肩,等著他繼續開口,顧誠張了張嘴,一時沒了言語,只是看著她。
夏小滿卻扭身消失了。
顧誠下來推著電瓶車往大門過去,保安笑著打招呼:“顧老師早,見你在那站了一會兒。”
他看不見夏小滿,只看到顧誠遠遠停下車沒走了,像等人一樣站了片刻,才朝這邊過來,還以為顧老師發現門口的學生有什么不對的。
“快到學校剛想起來電視不知道關了沒,就想了想。”顧誠隨口道。
“哎,我也經常這樣,下了樓忘記門有沒有鎖,人年紀大了都這樣,顧老師你這么年輕也會。”
打聲招呼的時間,又有家長想邁過校門,正和顧誠說話的保安忙上前兩步,“家長不能進……”
踏進學校,顧誠把電瓶車推到車棚下鎖好,慢悠悠去了辦公室。
只有一個老師在,看上去也是剛坐下,手里捧一杯熱水,見到顧誠進來,這老頭兒神秘一招手:“小顧!”
李明程教物理的,形象也是標準的物理老師,禿頭,頭發稀疏的沒幾根,戴個眼鏡,捧著保溫杯神神秘秘,不知道的以為在搞什么交易。
“怎么了李老師?”
“整了點新貨,來嘗嘗。”
“嘗嘗。”顧誠笑了,放下包拿出杯子遞過去,李明程往里面扔了幾顆胖大海。
顧誠來了一年,平時下班之后沒什么交集,但為人平和,平時換個課什么的都很好說話,沒讓人討厭的特質,同事關系倒也蠻好。
把抽屜推回去,李明程滋一口水,拿著鑰匙去器材室找一會兒上課要用的實驗器材,辦公室只剩顧誠一個人,整理整理桌面,掏出教材檢查備課。
外面朗朗的早讀聲響起,顧誠起身來到窗口向外瞧,只能看到一個在班外巡視的老師的身影,沒有看到夏小滿那丫頭。
早知道該裝一下自己的孫子,謊稱王愛民已經去世了……
現在想想,昨天第一次見的時候夏小滿大概真沒裝不認識,是沒敢認,繞著他轉來轉去的時候,恐怕在想這個b人究竟是王愛民的孫子還是碰巧長得像,直到開口后才確定是他。長生者的煩惱向來都很奇怪。
上午有兩節課,一個初二一個初三,顧誠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洋洋灑灑寫下一大段字。
“水調歌頭,蘇軾。
丙辰中秋,也就是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年,九百多年前的中秋,蘇軾在密州寫下這首詞。那時候他想調到離弟弟近一點的地方任職,后來到了密州還是達不成這個愿望,在中秋別人家人團圓的時候,他對著一輪明月,喝了酒寫下這首名篇。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在下面說什么呢?這么喜歡說,你來念。”
顧誠說到一半,站在講臺上拿粉筆點點,后排一個瘦高的男生在周圍同學偷笑中站起來,舔舔嘴唇醞釀一下,照著書開始念。
“不知天上宮闕…”
“從頭開始。”
“水調歌頭。蘇軾。明月幾時有……”男生微微低頭大聲朗讀。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顧誠慢慢踱步到講臺邊緣,稍一抬頭,就看見遠處樓頂上一道孤獨的身影,迎風而坐,遠遠望著這邊。
教室里,一個不死的老妖怪和不愿離去的鬼魂對上視線,身旁是悠悠的讀書聲。
顧誠只看了她一眼,便移開目光,又回到講臺正中。
夏小滿坐在高樓邊緣,也側過頭看向別處,片刻又轉回來,遠遠望著那處教室。
思緒飄回了那一年冬天。
當初這個人也是文雅隨和,在雪中蹲下身子問她,為什么一個人在外面,家人呢。
那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她渾身臟兮兮,衣服也很破爛,像故事里拿著火柴叫賣的小女孩,而她連火柴都沒有。
很多年過去了,她依然忘不了那時寬厚的手掌所傳來的溫度,牽著她的手在那個冬天把她帶回家。
然后就生活了十六年。
在她二十六歲時,顧誠依然沒有多么衰老,孑然一身,她暗藏的心思也隨著年齡不斷增長,接著在一夜之間,一大家子人消失的干干凈凈,只留下一封書信。
一眨眼,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她為什么還能記得這么清楚。
夏小滿抬起頭望天,如果忘記的話,大概已經轉生了吧。
這是真正的久別重逢。
她已經是鬼了,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幸好世界上有鬼,要是人死如燈滅的話,她真的再也找不到先生了。那一夜過去,就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