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乍起,大王峰的夜幕到來得格外突然,明明前一刻還是余霞成綺、澄江如練的旖旎景色,下一刻便天地晦暝,只剩下了逐漸模糊的遠山近巒。
每到歸岫時分,峰谷間的云霧時而滾作飄絮,時而化作長綾,繞著諸多山峰倏忽來去,隨即又悠然從峰背飄走,哪怕一息之間的光景也遠超尋常,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忙碌一天之后的江聞,終于能夠放松下來,獨自端坐在大王峰通天殿前,眺望遠處的山色余暉,捧著壺桂花酒自斟自酌,只等著漫天繁星驀然齊聚,最終匯成璀璨星斗,宕落蜿蜒于天漢銀河之間。
袁紫衣與駱霜兒有說有笑地攜手而來,她們倆人好似只經歷了片刻的延遲,就將這兩個月的經歷與情緒完成同步,又變回了原本那對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即便江聞都有些嫉妒這種女生獨有的超能力。
而懵懵懂懂的小阿珂,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人身后,翦水雙瞳中滿是對大姐姐們的憧憬,她似乎很想加入兩人的閑敘,可搜腸刮肚地感覺自己無法聽懂,于是更加努力地試圖理解。
從雞足山下來后,阿珂便只敢纏在駱霜兒的身邊,而這也是陳圓圓臨行前吩咐的一部分。
阿珂還記得娘親的囑咐,當自身柔弱的時候,適時依附于人的行為并不丟人,可要如何依附到對的人,便要自己的靠眼光閱歷了。
陳圓圓自小識人無數,這種能力已經成為了直覺,從她第一眼見到駱霜兒的時候,便從她秀麗婉媚的眉眼中,分辨出了一些熟悉的五官特征——也正是這種特征,讓她早在初見之時已然帶上了一絲親切。
事實上陳圓圓的直覺沒有出錯,駱霜兒從心底里對于陳圓圓有著一絲好奇,也對無處可歸的阿珂有著一絲憐憫,更重要的是她從師父口中曾經得知,自己的爹爹當年曾流連于秦淮河畔,差點就將陳圓圓給贖回了家中。
若按著一層關系來看,陳圓圓差一點成了她的娘親,而阿珂也差一點成了她的妹妹。
“阿珂乖,自己去玩一會兒,姐姐原地呆會再去找你。”
駱霜兒溫言軟語地對阿珂說道,小姑娘也很是聽話地回了通天殿,自己跑到繁復曲折的廳室間嬉鬧去了。
“江大掌門,你在這里呀。”
袁紫衣挽著駱霜兒手臂,忿忿不平地朝著江聞走來,口中不住嚷嚷著,“霜兒妹妹都告訴我了!你當初花言巧語地將她誆騙到了武夷山,怎的這幾日又對她置之不理?到底是何居心?”
江聞縹緲的身影,原本幾乎都要和漫天繁星融為一處,此時卻又被這幾句話驀地拉回現實,便頭也不回地有氣無力道。
“駱姑娘加入我武夷派,如今已是既成之事,江某自然有自己的安排。”
袁紫衣反駁道:“是何安排,可否相告?貴派不是連石獅子都招滿了嗎,難不成只急需已有師承的弟子?”
江聞仍舊沒有回頭。
“紫衣姑娘說笑了,我看你周身氣脈不暢、右臂被創痙軟,雙腿還有運勁過度之態,想必已經和駱姑娘切磋較量過了。像這樣的功夫自然是招入我派教導武藝,哪能屈居弟子呢?”
袁紫衣鳳目圓瞪,櫻唇微張,心想面前這人莫非腦袋后面長了眼睛,怎么明明背對著她們,都能猜到這些事情,隨后連忙拉下手臂衣袖遮住傷口,狡辯道。
“哼,我與霜兒妹妹許久不見切磋武功,這是她一時不慎失了分寸,些許小事我已經既往不咎了。”
袁紫衣靠著巧舌如簧,瞬間把比武吃癟說成是駱霜兒年幼下手不知輕重,并且展現出了十足的大度。
“但江掌門是不是也該解釋一下,為何你人后一口一個「霜妹」,人前就只敢稱呼「駱姑娘」,如此裝模作樣,難不成江掌門不是真君子?”
袁紫衣見江聞背影一僵,額頭似是冷汗涔涔,心里頓時連連哂笑。
近來,江聞天天與那位宮裝美婦獨處一室,對外說是要討論什么建派大業,可每次出來的時候,宮裝美婦都舉止疲倦(談判累的)、心跳劇烈(聊天氣的),頭也不回地離開大王峰(再跟江聞說話自己就是王八蛋),著實讓她心中狐疑。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在共同的對手面前,袁紫衣很快就拉攏到了駱霜兒這個盟友,畢竟駱霜兒打從雞足山上,就懷疑江聞是否對嫁作人婦的女子別有偏好。
“二位姑娘,著實誤會江某了。”
江聞仍舊背對著二女,一聲嘆息之下,身影中猛然透出了一股蒼涼之意,只見瑟瑟寒風自他襟袖拂過,淡淡星輝漸散在他青絲發間,儼然被清霜籠蓋了鬢發的垂暮之人。
“哎,江某自幼行走于險惡江湖,多年風刀霜劍皆是獨自闖蕩,屈指二十余年更是孑然一身。為練就一身武藝,此間種種艱辛磨難,誠不足為外人道也。”
“許是孤身一人蒙塵太久,直至如今才有了開宗立派之思,可江某此時環顧海內,師門已無兄弟姐妹,往來亦鮮故舊親朋,算來算去,竟然只剩萍水相逢的江湖兒女,可堪慰藉生平。”
下一刻的江聞,抬頭將壺中殘酒一飲而盡,陡然拋起撞碎在了面前,隨后猛然轉頭,目光深沉地看向兩人——
若有江聞的熟人在附近,一定清楚他這不是要酒后吐真言,而是要發酒瘋了。
“二位姑娘實不相瞞,江某雖然猥鄙不才,卻都曾與二位出生入死,共赴劫難,昨日種種似水無痕,江某豈能真的全然無動于衷?”
說到動情處,江聞酒勁上頭又猛然站起身子,衣袂飄飄地低聲嘆道。
“哎,當初僭稱什么「霜妹」,不過是江某的一廂情愿,實則唐突了二位姑娘,此時也深感虧欠。但對這江湖險惡,我早有切膚之痛,江某也是情有所感,怕二位姑娘年紀輕輕遭遇不測,故此才千方百計地延請到這武夷山上……”
駱霜兒聽著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雙瞳之中隱隱有波光粼粼,倒映著江聞遺世而獨立的身影,一時間再次心魔作祟,雙唇微動著想要說些什么,卻訥訥地不能言語。
而袁紫衣這邊,顯然也被一番話驚到,未曾想向來不著正型的江聞,會在這時酒氣上頭,如此款款深情,但當她余光瞥見見駱霜兒身型搖晃,似乎不能自持,連忙就要伸手將她搖醒。
但這時候,江聞的目光已經游蕩到袁紫衣的身上,臉上帶著自嘲而無奈的笑容,低聲嘆息道。
“實不相瞞,江某也曾想喚你一聲「紫妹」,可惜心中怯怯不能開口——但只要姑娘還羈留在大王峰上,這又有何妨呢?”
袁紫衣霎時間頰飛雙霞,扭過臉去叱道:“哼……誰要你這么叫了?!”
“今日冒昧實屬無奈,江某心中已將二位都視作自家妹子,自然不愿扭捏作態。只是開宗立派亟需相助,本就已難開口了,眼下卻是又有一件瑣事,急須二位相助……”
和紫衫龍王這輩子從未說過謝字一樣,江聞原本都是獨來獨往的獨行俠做派,似乎從未開口求人,而今天的江聞恍然不顧對方的態度,徑直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數日之后,江某有要事須往延平津、湛廬山一行,武夷派如今人丁稀少,只望勞煩二位妹子能與我同去!”
駱霜兒依舊不曾言語,但從她攥緊袁紫衣的手已能看出,她此時對于江聞的低聲下氣極為體切,腦海浮現的卻是雞足山陰那段幽暗險惡的旅程——她想著這一次,便輪到她擋在江聞的前面了。
“嗯,我愿意同去。”
輕聲細語,心意卻已分明。
而袁紫衣似乎有些慌亂,眼睛瞥向了駱霜兒片刻,便兀自倔犟地說道:“那你們去吧,紫衣武功低微,如今尚且不如霜兒妹妹,恐怕是難當大任。”
江聞微微一笑,忽然提起了前事:“妹子何出此言?江某前幾日已許諾傳授一門武藝,難不成你已經忘了?”
“哦。縱使你的武功浩如煙海,對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紫衣心中猛然悸動,瞬間想起那天江聞的允諾心頭微暖,但她口中還是下意識地倔道。
“知道你傳給了好妹妹這么高明的劍法,可我的資質駑鈍,絕無可能在短短數日間便突飛猛進。”
這也是袁紫衣的心結之一。
駱霜兒此時的功力,雖然較之雞足山陰有所退減,但她依靠身上玄妙莫測的「神照經」,還是擷取到了江聞「獨孤九劍」的幾分神髓,乍一看去確實與江聞同出一源。
而胡斐最近苦心修煉的破解版「苗家劍法」,也高明狠辣到不似凡俗,袁紫衣平時只見他目光呆滯地左手掐算,但不動則已,右手一旦出招,必定是直取要害,電光石火絕無半點生路!
再加上大王峰必經之路「張仙巖」上,那塊寫著“武夷劍派”四個字的石刻,一切都讓袁紫衣更加果斷地認為,江聞雖說精通拳掌之術,但他最引以為豪的還屬用劍之道,像自己得傳的什么「金龍鞭法」,根本比不上這樣那樣的卓絕的劍法,因此她在江聞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駱霜兒心思聰慧,自然聽得懂袁紫衣話外的怨悒,于是乎她的翦水雙瞳也望向江聞,隱隱透露出懇求之意。
“妹子,此事倒是我失察了。為了賠罪,我這就把把所會的劍法,全都報與你聽聽。”
江聞露出了溫暖的笑容,身影猛然挪移到了袁紫衣面前,口中一長串的劍法名稱脫口而出,直聽得袁紫衣是恍惚失神,如墜云霧。
這些劍法當中,袁紫衣隱約只聽懂了八仙劍、一字電劍、太極劍、柔云劍、點蒼劍法等寥寥幾門,剩下諸如玉女劍法、獨孤九劍、六脈神劍、奪命連環三仙劍等等,她竟然全都聞所未聞、聽得云里霧里,直至江聞已經念完許久,尚且無法弄清楚這些是什么武功。
“呃,這些劍法我不太清楚,有沒有那種……嗯……對你比較重要的?”
袁紫衣宛如乞丐誤入金庫,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寶,索性雙眼灼灼地看著江聞。
“重要?這樣吧,有一門劍法陪伴了我最久,乃至橫貫整個江湖歲月,且先前從未傳授給外人。今日如果妹子不嫌棄,我便傳授給你如何?”
江聞緩緩說道,而袁紫衣也在心思電轉。
袁紫衣想著,江聞的劍法獨步天下,那陪伴他最久的劍法,就必定是江聞的師門武學;縱使這門武功施展的威力有所不及,那也必定是入門筑基的最佳,太適合她這種劍法上初窺門徑的人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像江聞所說,這項門派武功從未傳授給外人,那這門劍法對他和自己來說,都將是獨一無二、意義非凡的!況且他在普天之下已經沒有師門之人,那她袁紫衣倒頭算起來,豈不成為了他在世間唯一的師妹……
就這么想著,袁紫衣連忙用力地點頭。
“我學!我就學這個!”
蕭瑟寒風之間,袁紫衣見江聞面帶欣慰地笑了笑。
江聞一按劍鞘,聽嗆啷一聲長劍出鞘,便開始在空地上施展起來,只見他初時緩慢沉凝,但速度越來越快,手中長劍直來直去迅捷無比,每出一劍必有嗖嗖風聲,劍速越快勁道也越大,講解之聲也隨后傳來。
“看好了!此劍深諳道家之法,講究以靜制動,后發先至,多以粘接傷手,隨后尋隙而進,只為一劍封喉!”
話音落下,劍光更加洶涌澎湃,只見他聽風而動、拔劍而起,出手瞬間必有千金一響,隨后萬道劍光飛出。
正如江聞所說,這門劍法不同于尋常招式,出手雖然看似直來直去,卻皆以剁抹、撇刺、撥插、撩劈等招法巧加施展,種種神妙也盡在其中。
袁紫衣遠遠看去,只覺得這門劍法雖然招式平淺,卻是剛勁輕靈兼而有之,果然極其適合入門筑基,并且已經被他練到這般精妙的嫻熟境界,不愧是江聞師門的秘傳劍法!
此時劍聲風聲相隨不歇,恍如大王峰下隱約搖晃的松林,無數松針隨風而動,沙沙之聲盡皆入耳,隨著松針不斷碰撞變幻,就如一把把利劍相互過招,竟是有萬般千種的兇險,一時間在眼前變幻莫測……
良久之后江聞按劍而立,在冷風驟吹之下酒氣頓消。
他感覺背后安靜萬分,一滴冷汗已沿著額頭淌下,心中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混過去了沒有,可事到如今架勢不能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
“如松之勁,如風之迅,今日我教你的這門武功,在這險惡江湖上陪伴了我最久的劍法——「松風劍法」!”